第十章 龟裂(2/2)
“太残酷,太残酷了……”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拼命地摇着头。
有己子好像现在才切实体会到什么是“不能生育的石女”了。不管怎样拼命挣扎都无法逃避,确凿无疑的事实就存在于有己子的身体中。
“上次生孩子的时候,你说过妊娠反应太大,以后不要小孩了。”敬之低声说着。
“我没有说过不要了!”
“你说过怀孕很痛苦。”
“就因为我说过怀孕很痛苦,你就可以未经我同意……”
毫无疑问,有己子感到悲哀的是这一点。
因其他手术而被麻醉的过程中,被人随意摆弄,这比绝育手术本身更让有己子感到恐怖。这等于说有己子没有意志,仅是一个动物,只不过是被敬之这个实验者玩弄的小白鼠。
“太残酷了……”
“我想手术中顺便做了好,所以才做的。”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做手术的人是你,可被做手术的人是我呀!”仰起被泪水浸湿的脸,有己子叫喊着。
“本想告诉你的,但那是在手术中突然想起的。”
“既然如此……”
有己子觉得即使是夫妇,也决不可原谅。
“其实没必要大惊小怪嘛。你本来就打算只要真纪一个孩子,不打算生了,这不是一回事嘛,没有必要哭成这样吧?”
“看不透,真看不透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己子摇着头,红着眼睛,大喊着,但敬之仍然交叉着双臂,闭着眼睛。这样子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强硬。
“冷静!”
“不!遇到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卑鄙无耻,你是个卑劣小人!”有己子叫喊起来。
有己子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与其说是大脑在起作用,不如说是身体的愤怒使她这么叫喊的。
“有己子……”
敬之的声音低沉而锐利,眼镜后面那双清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有己子。
“你就不卑鄙吗?”
“我……”
“你可以说我是卑鄙小人,你有自信这么喊吗?”
有己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敬之的脸一点点逼近,就像是猎人准备捕获猎物。敬之的目光聚焦在有己子的脸上。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啦。”
短暂的沉默。很快,敬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说起来。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爱过我。而且现在也不爱。”
“怎么会……”
“你不用安慰我,我有思想准备,才和你结婚的。”
“……”
“你是教授的女儿,所以我想与你结婚。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所以也就算了。可是……”敬之把眼镜框往上推了推,调整一下呼吸,“我绝不饶恕你接近其他男人。”
“其他男人……”
“久坂。”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伏在地上。
现在无法考虑任何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随之而来的是悔恨、愤怒和恐惧。有己子只是哭,脸在榻榻米上来回蹭着。
“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敬之的声音犹如法官宣判,从有己子正在哭泣的脸的上方传来。
“尽管如此,你要是觉得久坂好,那你可以去他那里!”
黑暗中,有己子听到那声音。这是判决,是定罪。敬之在宣判,有己子趴着接受处置。
“久坂也知道你不能生小孩了。”
“为什么……”
“他见习了这个手术。”
刹那间,一把冰冷的刀刺穿有己子的身体。
“是我叫他来见习的。”
“……”
“被自己不爱的男人做了绝育手术,这也算是一种报复。”
这就是阴险。有己子怀着阴郁、沉重的心情,趴在地上。
有己子哭着,时间流逝着。
时钟敲响,十点了。
哭到最后,一切变得虚幻,有己子模糊地想起与久坂两人看到的、树林中的那片白色世界。
被久坂拥抱的感觉,还有嘴唇感受到的那令人发抖的喜悦,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冰冷、漆黑而又遥远的雪原尽头,有己子独自站立,无人支撑,也没有人打招呼。在哭得筋疲力尽的有己子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件事,也许应该早点交流一下。”很快,敬之像是想起什么,“但是,我也很害怕提起这件事。”
有己子本人也一样,现在如果问那个问题,未必就有答案。
“今天晚上,相互考虑一下吧。”
敬之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明亮的灯光下,有己子独自坐在那里。
鸦雀无声,四周笼罩在静寂中。
必须尽快考虑清楚,但有己子现在既没有精力思考,也没有力气回忆。就像失去了巨大的支柱,有己子的心里只有空白。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了。
只有钟声,听上去异常响亮。
有己子像被什么牵引着,站起来,慢慢地解开腰带。
敞开和服,解开衬衣纽扣,拨开内衣,纤细的身腰下面显露出白皙的肌肤。
有己子闭上眼睛,然后右手一点一点地靠近丈夫刻下的那道暗红色的伤痕。有己子知道,那里刻着丈夫长达七年的苦涩和悲哀,在那里能看见潜藏在冰冷、敏锐的丈夫心中的情感。
这道伤疤既是有己子的,也是敬之的。
右边一条长的,然后左边也有一条,有两道伤疤,毫无疑问。
有己子叹了一口气,略显倦怠地盖住伤口。
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有己子走进卧室。
丈夫背对着有己子的床铺,侧身而卧,枕边微弱的灯光隐约映出敬之鼻子以上部分的轮廓。
一张安静入睡的脸,几乎听不到呼吸声。眼镜整齐地摆放在枕头前面的榻榻米上。
有己子再次环视房间,然后缓慢地钻进丈夫旁边的床铺。
这个动作,自结婚以来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不管有没有丈夫的爱抚,在这里总能得到一种安详的气氛。有一种踏实感——一天就结束了。
但现在的有己子,对这床冷冰冰的被褥感到难以适应。
有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悄悄地从被子的一端钻进去,仰面躺下。在台灯的光线中,能看到白塑料灯罩的影子浮现在天花板上。仔细一看,天花板的右半部分微亮,左半部分映着影子。
在封闭的和式房间里,丈夫和妻子并排休息。晚冬的夜里,悄无声息,冷气逼人。
有己子没有转动身子,只用眼睛看着丈夫的床铺。
只见被子微微地隆起,敬之的后背纹丝不动。
在旁人眼里,那是丈夫和妻子安详入眠的样子。那里有和睦家庭的温情。
但是再进一步,那里隐藏着丈夫和妻子的矛盾。
丈夫知道妻子不贞,知道妻子心有所属,却压抑情感,显得若无其事,而内心却盘算着复仇计划。
妻子假装温柔、顺从,却一直爱着另一个影子一般的男人。妻子深信丈夫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不贞,若是知道了,丈夫肯定会以某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表现出来。
掉以轻心的妻子,更加阴险的是丈夫。不管怎么看,还是妻子傻乎乎的。
但是,作为丈夫,除了冷眼旁观外,也想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阻止妻子的不贞行为。
丈夫可以责问眼前的男女关系,却无法阻止妻子与往昔男人的联系以及她心中的悸动。丈夫不忍目睹,不想失去自尊,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用手术刀把妻子变成“石女”吧。
丈夫有丈夫的做法。
有己子觉得,即便如此,那种刑罚不是也过于残酷了吗?那是打骂所无法比拟的冷酷、阴险。敬之竟然还强迫久坂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不,敬之不仅仅是让久坂观摩惩罚的过程,而且是强迫久坂共同参与对有己子的报复。
一股寒气从有己子的体内袭过。
平时几分钟后就暖和过来的身体,今天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从腰部一直凉到脚尖,全身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
有己子知道自己接受了一个定罪。既然自己对丈夫撒了谎,隐瞒了真相,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站在丈夫的角度,愤怒也不为过。
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刑法还是过于严酷,过于残忍。难道不是吗?
在有己子心里,愤怒、悲哀和恐怖交织在一起,当然也有后悔。各种感情就像波浪一样涌上,退下。所有一切夹杂在一起,又分离开。
那个人怎么样了?
漩涡中,突然,久坂的身影一下子浮现出来。刹那间,波浪的喧嚣戛然而止,静谧降临。
在那白色的夜晚,两人接吻后,久坂一言不发地走了。
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下次什么时候见”。
久坂用令人难以相信的清醒眼神,遥望了一眼雪原尽头,看看有己子,然后便在枯木间冰雪覆盖的小路上走起来。有己子紧随其后,一语不发。有己子觉得要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感到一切都将变成谎言。
走出公园的林间小路,快到明亮的大路时,久坂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着有己子。
“那……”
久坂回头看着有己子,那是一双看着有己子变成“石女”的眼神,是强忍看着深爱的女人变得不再完整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诀别的眼神。那里是一个结束。
有己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当时,与悲伤相比,有己子更加强烈的是隐隐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至于悲哀,有己子当时还没有切身体会。
久坂的背影就这样从雪中小路走远,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明亮大道中,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临别时,久坂总是不拖泥带水。也许正是这种干净利落,反而让有己子无法忘记。
尽管如此,难道久坂真的打算不再与自己见面了?难道自从两人的私情被敬之发现,并遭到报复的那一刻起,久坂对有己子的思念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吗?
“或许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久坂最后嘟囔着。
“或许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有己子觉得这句犹豫的话里反倒隐含着久坂对再见面的渴望。表面意思姑且不论,有己子是这样理解的。
几点了?有己子觉得早就过了凌晨一点。她再次拉了拉肩头的被子,蜷曲起身体。
还与敬之继续生活下去吗?这是一个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考虑清楚的问题。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必须有个了断!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己子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大的危机。
实际上,有己子意外地平静。终于来了——有己子只有这个感觉,并没有惊惶失措。
或许,有己子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总有一天会露馅儿,有己子抱着这种预感生活至今。七年的夫妻生活,也许就是得出这个结论的一个过程。
该结束了。
有己子在心中嘟囔。不知为何,自己有了勇气。
虽然意识得有点晚,但此时的有己子好像是第一次复归自我,复归到不受任何人强迫、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自我。
当情绪稳定下来,再次回首往事时,一切洞若观火。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什么都能平静看待了。总是倒霉的久坂,被丈夫做成“石女”的妻子,还有那没有得到妻子真心爱恋的丈夫,仔细想想,这三者也许都是不同的受害者。
表面与内里如果错位,最终将导致两败俱伤,这毋庸置疑。
有己子睡不着,打了个盹。在黎明快来时,浅睡中的有己子做了个梦。
久坂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对着鄂霍次克海,或者是日本海。白皑皑的雪原尽头,是一片苍茫的大海。
“为什么不回头?”有己子追问道。
追问数次后,久坂在海上吹来的寒风中回答道:“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
奇妙的是,敬之就在旁边。不知道敬之是否听到了,只见他眺望着苍茫大海上的浮冰。
海上的景色既像是早晨的,又像是傍晚的。
“跳入水中就会冻死吧?”敬之说。
有己子一害怕,他又说:“如果死了,肚子里面也会结冰。”
雪与海开始摇晃起来……
她醒过来,久坂立刻不在了。
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有己子醒时,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有己子感到脸上冷冰冰的,知道自己在梦中哭了。
冬天虽然结束了,但黎明时分还有寒意。有己子从被子一角伸出手,看看枕边的时钟。
六点三十分。
还要过一会儿才做早餐。有己子再次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梦,然后把它忘掉,起床了。有己子在睡衣外边披上长袍,来到餐厅,拉开阳台上的窗帘。晚冬的早晨和傍晚一样,雪景中一切都处在静止的状态。
有己子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太阳把云的边缘处染成茜色,无数道阳光从云缝里照射过来,慢慢地融化了窗户玻璃上的冰纹。
冰纹的结晶先是产生细小的龟裂,很快,阳光便从那一点裂隙中透进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冰纹就犹如泪滴般融化了。
有己子看着那一道道正在消融的冰纹,决定今天就收拾行李,和真纪一起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