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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黑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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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车的瞬间,山岸就觉得司机眼中充满戒备。

其实司机一次都没回过头看坐在后排的山岸,而且坐在后排的人也看不到面向前方的司机的眼睛。

司机只不过在客人上车时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确认客人已经坐好而已,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后视镜。但他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僵硬,显得很紧张。

内饰灯熄灭之后,车内陷入一片黑暗,但时不时相向而来的汽车车灯打在司机上半身,车厢里就有黑影浮现。

这让山岸觉得司机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暗夜中的高速公路,却在用背影拼命地探究乘客的情况。

从在板桥区深处打上这辆车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五分钟了,但要到达位于熊谷的家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

快十一点了。

山岸借着手表上的夜光指针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向着与驾驶席相反的左后侧门靠了过去。

他想要看清司机的神情和脸色。但是从斜后方看去,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副驾驶座椅这边贴着司机的名牌,上面有名字和照片,但因为光线过于昏暗,无法看得真切。

司机隐藏在帽子下、黑夜中,只觉得他像一个黑色的机器人。除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许动作之外,他整个人仿佛由黑色的金属块构成,纹丝不动。

在山岸眼里,这是司机对后排乘客,也就是自己,做出的一种紧张戒备姿态。

可能只要听他讲一句话,就多少能猜出他的大概年纪,但山岸完全不想开口。沉默逐渐加重,山岸也没有搭话的机会。

这种沉默和空调暖风给黑暗的车内带来一种莫名的温暖,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的歌曲试图打破这黑暗,但黑暗仿佛吸收了收音机里女子那阴郁的歌声,继而膨胀,于是由无言带来的沉闷和暖意变得越发难以忍受了。

车外明明是严寒的冬天,山岸的手心和脖颈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并不是因为暖风空调,更何况他的体质属于在酷暑中也不太容易出汗的类型。

是我想多了——山岸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道。

司机没有怀疑我是出租车劫匪,他只是沉默寡言而已,像这种不爱说话又不热情的出租汽车司机不是很常见吗?

就算他在怀疑我,那该害怕的人也是他不是我啊——不对……司机确实在害怕,他的确在怀疑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劫匪。

我上车之后,车开动没一会儿,广播里的歌曲节目就被突如其来的插播新闻打断了。

“关于刚才播报的出租汽车连续抢劫事件,有一条最新消息。”播音员用干涩的声音进行报道。

“警方认为今晚九点发生在练马区丰岛园附近,九点半发生在和光市,以及十点之后发生在板桥区的出租汽车抢劫事件为同一人所为。根据发生在板桥区的第三起事件受害者野川隆先生所述,凶手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小、身着深蓝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手持黑色皮包。凶手在板桥区搭乘上野川先生所驾驶的出租车前往银座方向,但没过多久就以忘带东西为由让野川先生回到出发地。接着凶手抓住车辆返回出发地停车的瞬间,用扳手状的钝器击打野川先生后脑部,野川先生躲避及时,才没有命中要害。凶手抢劫失败后逃走。但第一起事件中的受害者津村泰弘先生遇袭身亡,第二起事件中的受害者石上晴夫先生重伤入院,而野川先生耳部的伤需两周左右才能痊愈。凶手逃走后再次搭乘出租车的可能性很高,希望各位出租汽车司机提高警惕,千万小心。”

之后,一首欢快的歌曲带走了即时新闻制造的紧张感,但刚才新闻里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了山岸的脑海和封闭在车厢中的黑暗里。不,比起山岸,恐怕那一句句话语更使出租车司机头脑里的恐惧极速膨胀发酵吧……

虽说是巧合,但山岸也是在板桥区搭上这辆出租车的,他的大衣是深蓝色的、围巾是黑色的,还背了一个黑色皮包。而且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今年四十三岁。

不仅如此……

现在他大衣里面的西服和衬衫上还沾有大量血迹。

那不是行凶时溅上的血迹,不过是在一场硝烟四起的分手大战之后,女人突然用菜刀割腕了——

此时整个东京,坐在出租车里、身穿深蓝色大衣、戴着黑色围巾、手提黑皮包的男性估计得有几十人吧,恐怕上百人都有可能呢。

是我想多了。

但在想要否定却又无法否定之时,又有一阵不安涌上他的心头。

就算穿同样衣服的男人有几百人之多,但在罪案发生的时段,穿着这身衣服从凶案现场附近打车的男人又能有几个呢?

而且衣服上还沾着血迹,这样的男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要是这个司机把我误认成抢劫犯,直接把车开到警察局的话……

要是在哪儿碰上停车临检的,警察搜身检查时看到我大衣内侧的话……

即便如此,我还是应该能够很轻松地证明自己不是抢劫犯。但西装和衬衫上的血迹该怎么解释呢?虽然可以很容易地给出解释,证明血迹与凶案无关,但到那时,家人和全公司上下就都会知道这些血迹的来历了。认真、有男子气概、为人可靠的山岸部长居然有情妇。

现在似乎就能看到那个时候来自家人和同事的鄙夷目光了。浓郁的黑暗包围着山岸的心,这黑暗比正包围着他身体的黑夜要暗得多得多。

车窗外只有夜色在流淌。

车子好像正行进在田间小路上,从稀疏的民宅里透出的昏暗灯光反而使人更加不安。

“那个,您……”

忽然司机开了口,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山岸感觉心脏像被铁手攥住了一般。

在公司,他小小的身躯可以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和决断力,这也是他比其他同事更早飞黄腾达、得到如今的地位的原因之一。知道山岸实际上是个胆小鬼的,只有两名女性。

“你可没有出轨的胆子。”总是这么说的妻子和两小时前听到山岸说“分手吧”时,冷漠地回了一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胆量说分手”的绢江。

和绢江的关系维系了一年。

山岸任职于广告公司,制作新品洗涤剂广告时请了五位模特,绢江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她不是主角,只在某个镜头的角落稍稍露了一下脸而已,但在山岸眼里她是最漂亮的那个。她三十多岁,未婚,在一个小剧团当演员。为了维持生计,时常会接模特这类临时工作。

她看上去很苗条,胸部却出人意料的丰满,性格也和家里那个结婚已快十五年,一本正经、毫无情趣的黄脸婆不同,十分热情奔放。“我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位著名女演员,你只不过是块垫脚石。”下次的广告安排我做主演吧——

她能泰然自若地说出这种大胆而傲慢的话,让山岸觉得很新鲜,这也成为他一周两次造访绢江位于板桥区的公寓的理由。但也正因如此,半年后,山岸开始对这段关系感到疲惫和厌倦,绢江是一个过于好胜又十分浮夸的女人。

当沉溺于绢江带来的新鲜感时,山岸曾答应她“要跟妻子离婚,然后娶你”,因此不是简单说分手就能分手的。而且自从山岸变了心,绢江反而表露出和普通女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一面,开始逼婚。之后她还出现了对抗山岸妻子的意识,好像还偷偷给妻子打过无声骚扰电话。

虽然妻子坚信山岸没有胆量出轨,但每当她说起“今天又有奇怪的电话打过来了”时,还有每次看到电视里播放那个洗涤剂广告时,山岸总会害怕妻子是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而在绢江的公寓时,只要对话里出现“结婚”这个词,他就会瑟瑟发抖。

近半年来,他们的关系越闹越僵,今晚,山岸终于下定决心做个了断。他对绢江说:“我们分手吧。”

另外,这段时间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挤出十万日元给她,山岸实在是吃不消了。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胆量说分手!”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但从山岸手里接过最后的十万日元后,她又露出一丝落寞。

“既然这样,那最后一起吃个饭吧。”

她用平静的声音对正想起身离去的山岸说道,然后走到炉灶前。

“好啊。”山岸放下了心。切肉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房间里,这时她突然小声咕哝了一句“要是分手我就去死”。声音小到仿佛自言自语般,接着她手持菜刀静静地划开手腕,血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山岸已经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冲上前去,一把从绢江手中夺下菜刀,之后又是怎么向住在隔壁、平日与绢江很亲近的单身护士求助的了。只记得护士紧急处理完伤口后,就带她去了工作的医院。

“这点小伤不妨事的,不用担心。”

护士对看见这么多血而惊慌失措的山岸说。山岸本想在屋里待着,等候她们从医院回来的,但当他擦拭衣服上的血迹时又改变了心意,逃也似的奔出屋外。他此时的心理状态其实跟逃离犯罪现场的罪犯差不多,区别在于他没有犯罪。

不过跑出去之后,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前往车站,而是朝反方向走去。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正沿着十七号国道往位于熊谷的家里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快步走上这条路,也许是觉得远离街灯、走进黑暗能自我麻醉,否认从绢江手腕处流出血是真实发生过的吧。脚机械地迈步前行,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夜一直走到几十公里外的熊谷。

返回市中心方向的车道上时不时有空出租车驶过,而和山岸同方向车道上的出租车全部有客。

身体终于感觉到寒冷时意识也逐渐苏醒过来,就在这时,一辆空车开了过来。

山岸奋力招手。

现在想想,深更半夜还走在国道上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司机起疑的了。

“那个,客人。”

只出了一声司机就又不说话了。山岸心绪忐忑,静候下文。沉默良久之后,司机终于又开了口。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那位知名柔道选手石岛啊?十几年前得过一次奥运会银牌的那位……”

这出人意料的问题让山岸有些失望。

“不是。”山岸答道。

“这样啊,我看着像来的。”

司机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但这并没有使山岸的紧张情绪得到缓和。看得出司机在强装若无其事,虽然依旧没有回头,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山岸。提起石岛选手,的确是位身材不高的男运动员,当年夺得银牌的事情也颇为引人注目。可能背面看着相似,但相貌上山岸和他完全不同。另外,司机说“我看着像”,可他能看到自己的脸也就是招手叫车的那一瞬间,那时山岸还因为车灯太过晃眼马上就把头扭开了。

在车灯照射下只看到了客人一眼,就做出判断说这张脸长得像活跃在十几年前的柔道选手,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一直保持沉默的司机突然开始聊这种话题,显得更加不自然了。

他肯定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撒谎的,山岸这么认为。

“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以前我可是参加过全运会的哟,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就算是现在,跟儿子过招时我也能轻松取胜呢。我对自己的力气还是很有信心的。”

看来他是想警告自己,就算你想打劫我,也是白费力气。虽然从他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太出来,但通过对话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这位司机已有些年纪了。

“您是在板桥那边上班吗?”

司机继续问道,同时再次借由后视镜观察身后的黑暗。

“是的。”山岸撒谎道。

这样说比较安全吧,山岸想。

“哪家公司呢?”司机继续问道。

“站前的东都银行分行。”

山岸顺嘴说出一家看到过的银行的名字。

“那您肯定认识那家分行的行长大场先生吧?”

“啊,那当然认识了。”

山岸顺势继续编下去。但这时,他看到司机的肩膀像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虽然动作十分微小且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但明显司机受到了惊吓。为什么?

坏了——

山岸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司机设了一个套,他用信手拈来的名字问坐在后排的乘客,想要确认这人是否真的在东都银行支行上班。

“这样啊。”

毫无疑问,司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没有继续聊下去,而是再次沉默。这次的沉默比刚才什么都没说过时更加令人难受。

“我说我在板桥那里的银行上班是假的。”

山岸坦白了。

“我就是觉得有点儿累,又嫌麻烦,想着随便胡诌两句也无所谓……其实我是在银座那边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名片。”

明明是真话却说得语无伦次,于是显得更假了。

“不是——没有……”

司机的声音听上去更生硬了。他大概认为山岸还是在撒谎,因此疑心更重。车内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比车门还要牢固的静默锁住了车内的黑色空气。山岸真心想掏出名片给司机看,但要是硬塞给他的话,又担心让他觉得过于刻意,怀疑名片是假的。

遇到了红灯,司机不管不顾地直接闯过去。山岸想,司机大概认为只要停下车他就完蛋了,因此十分焦虑地无视了信号灯。

广播里开始播送天气预报。

“明天的降水概率为百分之二十,关东地区的晴好天气将持续一段时间。”

与这闲适的语调相反,车子越开越快,每次超车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和车体的震动都将司机的怯意一览无余地展示了出来。而这也让山岸感到害怕,司机把车开得这么快,是想尽快找到一个警察局去报警吧。

这已经不是用“想多了”就能解释的了。

“现在到哪儿了?”

其实透过车窗看到之前见过无数次的drive-牌子,山岸知道已经来到桶川附近了,只是为了摆脱这恼人的沉默才故意向司机提问。就在这时,车身开始剧烈摇晃,原因是司机想超越前车却打错了方向盘。

身体受到冲击而向一边倒去,山岸小声惊呼了一声。不对,发出叫声的好像是司机。难道是山岸突如其来的提问变成扳手砸向了司机?

司机好不容易调整好车子,他没有回答山岸的问题,而是用不自然的声音说道:“您刚才说是在广告公司上班?那可是现在的热门营生呢……赚得不少吧……好羡慕啊。像我们这种……出租汽车公司……是挣不了什么大钱的……”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一刻不停,完全不给山岸插嘴的机会。而且他一边说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放过一丝一毫来自背后的动静。

“开出租完全赚不到钱哟……今天的客人……只有三个呢……而且跑的都是近路……要是没遇上您……今天连五千都挣不到……”

山岸立刻就明白司机说这番唐突话语的目的了。

“我只有这么点儿钱,你就算抢我,也捞不到什么”——这就是司机想告诉山岸的。尽管害怕,司机还是拼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保护自己。

山岸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无论说什么都不对,要是一言不发又会使司机更加害怕,进而平添怀疑。

说些什么好呢?

正犹豫时,车内广播开始播报整点新闻了。

“现在为您播送十一点新闻。”

主播的声音响起,干涩的男声播完一条简短的贪污事件新闻后,进入下一条:

“今晚,都内及周边地区连续发生了三起出租车抢劫事件。”

开始播送这则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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