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黑暗(2/2)
在听不出抑扬顿挫,感觉和报纸上的铅字没什么区别的机械声持续播报的约一分钟里,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可能是因为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耳部,司机降低了车速,这一点也可以从对面来车的车灯在驶过时速度放缓看出来。
山岸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期望,希望听到凶犯已被逮捕的消息,可惜这次的新闻不过是把刚才插播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希望落空了。
“另外,根据最新消息,在第三起事件发生后,有目击者看到疑似凶犯的人在位于板桥区边缘地带的十七号国道搭一辆出租车离开。消息是否确切尚未可知,但请目前行驶在十七号国道上的出租车司机注意安全。”
播音员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最后加上了这段话。
一开始,山岸还觉得这不过又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巧合,凶手又是偶然跟自己一样,在同一地点附近打车。但他很快就注意到这可能不是巧合。
被目击到疑似凶犯的人难不成就是自己吧?那个人打的出租车不会指的就是这辆吧?
刚才恍恍惚惚沿着十七号国道走时,有几十、几百辆汽车从身边经过,是不是其中一辆的司机看到了自己打车,然后就报警了呢?
警察——
不光这个司机,就连警察也犯了愚蠢的错误,把我当成出租车劫匪了……
不知何时新闻结束了,广播里传出轻柔舒缓的音乐。司机有些焦躁地用手去按收音机的换台按钮,像是想找其他播新闻的频道。他换了两三个频道,但不管哪个台都在播音乐,于是他又转回到了原来的频道。
安静恬美的弦乐宣告夜已深沉。看起来司机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听了刚才的新闻也不想就此话题聊上两句,这足以证明司机已确认了心中的怀疑。
不,应该是想聊,但又和山岸一样不知从何谈起。山岸依然感觉司机的身影不过是铁一般的黑暗化成了人形而已。虽然除了用手转动方向盘以外他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但在他的身体里肯定像山岸一样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在恐惧和不安中挣扎。
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攥住司机的身体,不仅是身体,甚至还有他的生命。从自己坐上车的那一刻起,司机就在恐惧中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到来——
司机不开口的话,那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但是舌头像发烧了一样干燥僵硬,动弹不得。脖颈处汗流不止,汗液像油一样顺着脖子滑向背部,也不知道是因为暖气开得太足还是自己的身体在发热。
警察错误地把我当成罪犯追捕,就算之后能证明清白,也一定会卷入比之前我所担心的更为棘手的问题中去。
山岸觉得此时车内的黑暗就像什么东西煮糊了一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食物腐败的气味。不会是渗到衣服里的那个女人的血的味道吧。那个女人真的没事吗?流了那么多血,护士说“没有什么大事”会不会只是句安慰,她现在会不会已经死在医院里了啊。
不知道车现在开到了哪里。擦掉挂在玻璃窗上的水雾向外看去,只能看到夜像黑色浊流般奔腾。车窗玻璃吱嘎作响,发出神经质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外面风太大还是车子这飞一般的速度。
突然,车速一下子放慢了,同时传来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急刹车了。
是因为路口的绿灯变成黄灯了吗?但是,为什么?刚才明明一路都是闯红灯开过来的。
原因立刻就清楚了。司机的脸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斜前方。
对面车道上停着一辆正在等绿灯的车。
是辆警车。
带着凉意的白色车体在深夜的道路上很是惹眼。
在等待信号灯变绿的十几秒钟里,山岸已经带着自己就是真凶的心情窝在座席角落了。司机才不是因为怕违反交通规则被处罚而急刹车,他是想找个借口向警车求救,但因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被动地等着警车注意到这边的车辆了。他正怀着想要大声呼救的心情静默等待,山岸对此感同身受。
信号灯变绿了。
山岸这边是松了一口气,但出租车司机肯定十分沮丧。警车绝尘而去,红色尾灯好像难以置信地被对向车道的黑暗吸收了一样没了影踪。和山岸一样,司机也回过头注视着那远去的警车尾灯。
之后,司机不得不失望地发动汽车,继续前行。绿灯发出炫目的亮光,在深夜里像一只眼睛盯着这边。
可是这绿灯却无法保障山岸的安全。
车子再次开动后没过一会儿,从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电波好像受到了干扰,有呲呲啦啦的杂音,后来山岸意识到这是出租车和公司之间取得联系的无线对讲装置在运行。
“所有车辆,所有车辆。”
一个声音开始讲话。
“关于出租车劫匪事宜,警方发来通报,罪犯在十七号国道上搭乘的出租车为我公司所属。请所有司机在提高警惕的同时,马上汇报自己的位置。”
声音里带着紧迫感。司机肯定听清了这段话,却在听到后的几秒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慢慢离开方向盘,拿起一个像是对讲机的东西,把它攥在手里。
司机可能在担心一旦对着对讲机讲话,坐在后排的这位乘客就会冲过去袭击他,这种危机感使他的嘴和手都僵在那里。
山岸耳边只能听到痛苦的呼吸声,等他发现这声音不是司机而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时,又已过去了几秒。
最后司机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对讲机放下了。可这并不能让山岸放下心来,因为如果只有这辆车没有应答,那就等于告诉了公司和警察,凶手就坐在这辆车里。
必须要说些什么——山岸很着急。司机已经认定自己就是劫匪了。必须说些什么来解开司机的误会,山岸这样想着,盘旋在脑海里的话语和舌头却在空转。
“看来,我——”
就在山岸孤注一掷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司机突然咕哝了一句“没油了,不好意思,去下加油站”,然后猛地把方向盘向左打去。山岸之前都没注意到旁边的加油站,深夜的公路边,加油站的灯孤零零地亮着。车拐进加油站。
急刹车的同时司机跳了下去,转眼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加油站里。接着能看见玻璃窗上现出两名加油站工作人员的身影,司机正和他们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名工作人员走了出来,开始给车子加油,看都没看车里的乘客。
山岸紧盯着办公室方向,能看到留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工作人员正在打电话。
没油了什么的肯定是骗人的,工作人员从司机那里了解到情况之后就报警了——
山岸想逃走,但要是现在逃跑的话,就等于彻底承认自己是罪犯了。
山岸双臂交抱,以此压抑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觉得空气凝滞的车内就像拘留所的房间。他蜷缩在座椅上。
加完油,工作人员返回办公室,司机出来走到车旁。他打开车门但没有坐进来,而是开口对山岸说:“不好意思,您能在这里下车吗?车子有些不正常……我得把它开回公司……刚才已经帮您叫了另一辆车,您可以去加油站办公室里等候……这段路的车费就不收了。”
司机朝车里看了一眼,但他的脸几乎被帽子吞没,再加上逆光,感觉连轮廓都消失了。不过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毫无疑问他在撒谎。此时山岸被迫要立刻做出选择,是明明知道司机在骗人但还是按他说的在这里下车,还是——
“要回公司?您公司在哪里?”
“在池袋。”
“那我也跟您回去……我有东西忘在板桥那边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取呢……车费我会照付的。”
“但我已经叫了另一辆车了。”
司机意料之中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走进了加油站办公室。他和工作人员交代了些什么,这次倒是很快就走了出来,默默上车,发动了引擎。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究竟跟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呢?
离开加油站,车子掉了个头,沿原路开了回去。山岸回头向后看了好几次。恐怕他拜托加油站工作人员的是,一旦车子离开,往池袋方向行驶,就赶紧报警让警车追上来吧。
车开了没一会儿,无线对讲机再次传来呼叫声:
“四号车、十三号车,请回答。”
声音里掺着杂音,显得有些神经质。
这次司机没有犹豫,拿起对讲机回话:“这是四号车。现在正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没有异常。”
此后无线对讲机再没有发出声响,司机把广播也关上了,是不想让乘客听到新闻吧。他肯定是打算稳住坐在后排的劫匪,为警车追上来争取时间。
车速比来时慢了很多,每次快到路口的时候会更慢,就算还有富余时间开过去,他也一定会停下来等红灯。信号灯变绿之后还会故意拖延一会儿再发动汽车。
夜晚越发宁静,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声和车外的风声。但山岸总觉得背后有打破静寂的红色警笛声传来。
回头看后窗,只见一对对车灯由小变大,从远处涌来。追过来的警车应该没有拉响警笛,打算悄然偷袭吧。越是这么想,山岸就越觉得隐藏在车头灯炫目光芒之后,仿若被黑暗裹挟的一辆辆车全部都是警车。
道路像退潮时的潮水一样延伸至夜的尽头。
潮水的速度变慢,车子停了下来。
山岸想又是红灯吧,却发现离路口还很远,车停在了路中间。后方车辆为避免追尾而慌张地转弯,伴随着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和喇叭声,从旁边呼啸而过。
驾驶席上的人影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然后一动不动,但也不像是在静等警车追来。是因为恐惧已达到极点,突然间想放弃一切抵抗了吗?
在安静下来的司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人的气息。
“怎么了?”过了快一分钟后,山岸终于出声问道。
“还是请您在这里下车吧。”司机用比叹息还小的声音回答,“不行了……汽油再漏下去的话……”
“那你怎么办?”
“我能开多远开多远……”
“那我跟你一起。”
司机条件反射似的拼命摇头,过后又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像是被逼无奈痛下决心一样粗暴地握住方向盘,奋力猛踩油门。
车子开始以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速度风驰电掣地在道路上急行。车身震动得很厉害,像是行驶在险峻的山路上一样。司机的神经已然崩溃,一心只想从恐惧中逃离——
心里时刻担心警察追来,再加上对随时可能发生交通事故的极限车速的恐惧,让山岸的腿开始发抖。他已无法判断颤抖的原因是因为车体的震动呢,还是因为这种恐惧。车子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让山岸完全没有时间思考。
车子快要开到一个小镇了,山岸原以为司机打算径直穿过这个小镇,没想到他在一个路口突然右转。山岸的上半身一下子倒在座椅上,把放在座椅上的提包碰到了地上。
“你往哪里开!”
山岸想都没想就吼了出来。车子已驶离国道,奔驰在一条商店街上,道路两旁是拉下卷帘门的店铺。出租车司机不顾险些与对面车辆撞上的危险,一路狂飙。
“你要去哪里!停车!”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山岸的咆哮,轮胎发出凄厉的摩擦声后,车子急停下来。山岸的额头撞到了车窗上。
那一瞬间山岸没感到疼痛,他很懵,不知发生了什么。“唔。”司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后,像是硬生生撞开一样打开车门,跑到路上,之后冲进一座建筑物的玻璃大门里。山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那幢建筑物又是什么,直到因为额头受到撞击而无法聚焦的双眼重新看清,才看到了三个字:
警察局。
山岸呆呆地坐了足有近一分钟。深夜,建筑物的门口悄无声息。
司机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惧,终于逃进警察局了。
我也得跑——
但这一指令还没来得及传达到麻木的身体,山岸就看到两个刑警模样的人从警察局门口跑了出来。
“不好意思,有点事想向您请教。”
山岸觉得身体像被这句话和他们锐利的眼神绑住了一般,他从车上走下来,等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一间类似审讯室的小房间里了。
警察问了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然后问到何时何地打到的那辆车。
“一个小时左右之前——在……”
“板桥附近的国道上吧?”
中年刑警讲话十分客气,但能感觉到客气的背后藏着利刃尖刀。山岸只得点点头。
“您知道今晚发生了三起出租车抢劫事件吧?”
正当山岸迟疑着还是打算以点头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在中年刑警耳边说了几句话,山岸听到了“皮包”这个词。年轻男人出去后,中年刑警转向山岸,眉头紧锁。
“果然在皮包里发现了扳手……”
这时山岸才突然想起自己的提包还在出租车上,警察似乎已经调查了包里的东西。但是……但是为什么我的包里会有扳手……
我在做噩梦吧。从看到绢江手腕流血到现在,全部都是噩梦里发生的……
山岸猛烈地摇着头。骗人……我才没带扳手那种玩意儿。
但喉头紧张的他到最后也没能说出这句话来。中年刑警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山岸认为这张脸也是噩梦里才能看到的,刑警接下来说的话也都是从遥远的梦里飘出来的。
“发现扳手的包不是你的,而是那个司机的。”
听到这句话,山岸还是条件反射似的继续摇头。
山岸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逆转的现实。
中年刑警出去了大约十分钟,回来后说:“我们也没想到抢劫出租车的劫匪就是出租车司机。”
在听案件说明时,刑警的这句话仍在山岸的脑海里盘旋。
“他的作案手法很高明……先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简单变装后,打一辆别的出租车,随便让司机开到什么地方,中途借口有东西忘了拿,再让司机开回他停车的地方……他已坦白说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法一致。犯下第三起案件时,他的车停在十七号国道尽头,但实施完犯罪后,他上自己车的瞬间被人看到了。只是因为他是在变装的情况下钻进后排车厢,所以目击者以为他是打车的乘客。之后他换回司机制服往前开了十分钟左右,你打上了他的车。”
山岸逐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击者确实看到了真正的劫匪,而不是自己。为什么出东京方向的车道上全是搭载了乘客的出租车,却只有这一辆是空车的原因也已明了——
“这个人作案手段高明,胆子却很小。他见你在认真收听了新闻广播后显得有些害怕,就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他是凶手了……之后他想方设法想让你下车,但你就是不下车,好像跟定了他。结果促使他彻底放弃逃跑,来警察局自首了。”
“自首……吗?”
声音小得像在叹息。山岸忽然想起在来警察局之前,司机曾把车停在路中间,一动不动。那时他是不是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挣扎?是去自首,还是再次握起那柄扳手?
“您出了很多汗呀。要不要把大衣脱掉呢?”
听到刑警的话,山岸摇了摇头,反而又裹了裹大衣。虽然额头上全是汗水,身体却感到寒气刺骨。严冬里凛冽的风在不停敲打着房间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