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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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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义忧虑地说:“又要搞运动了,还是针对思想文化界和文艺界的,哥是怕你们撞在枪口上,所以预先来给你打声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声音:“又搞什么运动啊?去年不是搞过了吗?就算有点儿污染,搞那么大响动,也该清除得差不多了吧?这么大的国家,吃文艺这碗饭的人成千上万,又放开了,允许成立演出公司,从城市到农村,往少了说,估计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几百场,靠搞运动能成事吗?”

秉义板起脸低声说:“你给我小声点儿!”

秉昆却挥着手臂嚷嚷了起来:“我又不是和你接头,小声怎么了?大声怎么了?我都他妈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谁啊?你给我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我这个弟弟用不着你动不动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别总是瞧不起我,我起码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可你整天东跑西窜地调什么研啊?都是由于你这种人多了,才搞得今天运动来明天运动去的!你们当官的爱他妈怎么运动怎么运动!但请不要堵死了我们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我们的脖子砸我们的饭碗!”

秉昆说的是非醉亦醉的话。他这种人根本不该沾酒,即使两杯啤酒喝下去,半小时后也会丧失理智。

秉义就是再没脾气,这时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出生以来,哥哥从来就没跟他这么生气过。

秉义也怔住了。自从有了这么一个弟弟,他第一次动手了。

忽然听到有人喊“爸”,是楠楠的声音,两人扭头望去,见楠楠冲刺般跑了过来。

两人顿感没有好事,便都迎上前去。楠楠果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周志刚在与聪聪下棋时,突然昏倒,已在医院抢救。当年a市刚刚有出租车,却极少,春节期间下过大雪,在光字片那种地方,拦出租车便成天方夜谭。情急之下,郑娟向春燕家求助。幸好春燕爸和姐夫都在,但她家的平板车早就坏了。事不宜迟,春燕爸和姐夫轮番背着周志刚往医院跑。恰遇龚维则在光字片走家串户拜年,经他一发动,街坊们的大男人小伙子跟上了七八个。一人背着周志刚跑,其他人伴着跑在两边,背的人跑累了换另一个人……

兄弟二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周志刚已上了呼吸机。

秉昆的老友们也都跟到了医院,只留下了春燕一人看火。两边的人加起来,医院的走廊显得很拥挤。

一名护士不满地说:“什么重要人物啊,犯得着来这么多人?”

龚所长便替周家人感谢街坊们,将他们一一劝走,自己却并没有走。

秉昆的老友们没有走,理由是周志刚也许需要输血。

抢救室里,医生说老爷子不行了,估计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活头。

周家兄弟和郑娟唰地流下泪来,都强忍着不哭出声。

周志刚的耳朵似乎还管用,医生的话音刚落,他自己除去了吸氧罩,嘴唇微动,在说着什么。

郑娟把耳朵贴在周志刚唇边听了听,肯定公公说的是“烟”字。

周家兄弟互相看看,一齐把目光望向医生。

医生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

秉昆赶紧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完支烟,嘴唇又动——郑娟听出他说的是“还吸”。

那时医生护士都认为工作已经结束,就离开了。

秉义再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罢两支烟,眼睛睁开了,居然能较清楚地说话。

他问:“什么烟?”

秉昆说:“凤凰。”

他说:“上海烟,听说过,没吸过,你都吸那么高级的烟了?”

秉昆说:“赶超买了要给你的。”

他说:“给我的你揣自己兜里一盒干什么?交出来。”

秉昆把烟交给了父亲。

周志刚接烟在手,竟用力坐了起来。

郑娟急忙把枕头垫在他背后。

他又叼上了一支烟。

秉义制止道:“爸,你不能连吸三支。”

他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事多,别管我。教育别人那也得以身作则,在我跟前你也有连吸三支烟的时候。”

秉义低头无语了。

秉昆默默地替父亲点上了第三支烟。

周志刚吞云吐雾几大口后又说:“你们别听医生胡扯,我不过是因为缺觉,吸完这支烟咱们就走。”

秉昆说:“听爸的。”

秉义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匆匆去找医生。

医生随秉义返回时,见秉昆已扶着父亲站在抢救室外,龚维则和秉昆的老友们高兴地围着他俩。

医生连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之事已被证明完全可能,周志刚要回家的决心坚如磐石,医生只得又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我和你们都听老爷子的吧!”

赶超和国庆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三轮平板车,龚维则代交押金租了医院一床被子。秉义蹬车,秉昆和郑娟一左一右拥住围着被子坐在中间的周志刚。

周志刚闭着眼教诲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当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了,如果也过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猪脑子。看起来啊,不脱胎换骨,光字片哪一户人家的下一代也没好日子过。怎么能脱胎换骨呢?老百姓家的儿女,除了上大学没别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没上过大学,都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没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还得与爸妈挤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里,那咱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我今天还不如死过去算了。所以,咱们周家的下几代,可都要尽量考上大学啊!”

秉昆一声不吭地听着,由自己想到了国庆和赶超的日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多种忧思涌上心头,不禁鼻子发酸。

郑娟说:“爸,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咱不说了,话多伤身,歇会儿啊!”

周志刚这才不再说什么,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来。

国庆和赶超他们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讲了在医院的见闻。春燕迷信,说肯定是黑白无常两名鬼差工作不认真,将索命簿弄错了。再不就是判官那儿直接出错,幸而阎罗王抽查生死簿,发现了错误,及时纠正。她说此类错误在阴间不是第一次发生,人也罢,鬼也罢,哪一种工作干久了,都会疲沓的。古往今来,类似的奇事多了去了,但阴间往往比阳间还讲规则,一般情况下有错必纠,改得也很彻底,绝不遮遮掩掩,更不文过饰非。即使阎罗王本身犯了错误被无名小鬼指出来了,那也要按规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让寿不该终的人以及亲人虚惊一场,按规则那就得补偿。阴间从来不讲经济补偿,只能进行精神补偿,那就是多拨给受害的人一些寿命。

“照你这么说,今天发生在秉昆他爸身上的事,反倒是大大的好事、幸事啰?”吴倩强烈质疑。

“你是没见到秉昆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儿,脸色煞白,浑身都筛糠了。今天我可看出他是一个大孝子了,尽管他嘴里很少说他爸。不是孝子,不会那样。”于虹间接地附和吴倩的话。

赶超也说:“是啊是啊,我见过另一种儿子,爸妈躺床上就快死了,一口深一口浅地正倒气儿呢,儿子却斜叼着烟毫无表情地看着,歪着脸拔腮帮上的胡楂儿……”

国庆骂道:“那连龟儿子都不如,纯粹是‘鬼’儿子,邪恶鬼托生的‘鬼’儿子!”

“你那些话都是胡扯!你我可都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看来你不是,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科学的解释应该是尼古丁起了某种作用,所以对吸烟这件事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看!”德宝公然指斥春燕,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

他说完吸着了一支烟。

听他那么一解释,向阳和进步也向桌上的烟盒伸过手去。

春燕厉声喝道:“你俩敢!缩回爪子去!”

那两个便乖乖把手缩回去了。他俩不怕吴倩和于虹,即便生气也不真怕,但春燕一板脸,他俩却敬畏三分——因为春燕曾是标兵,也是“文革”后的清查对象,因而受到讥讽,人生似乎已没好戏可唱了——她居然可以咸鱼翻身,继续当选市劳模,还入了党,当上了服务企业单位的法人代表和党支部书记!在她的影响下,丈夫德宝也入了党,有望成为酱油厂副厂长。春燕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姐”,她太不一般了呀!曹德宝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别人不了解他俩还不了解吗?除了老太太那种满门忠烈、自己也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党员,他瞧得起的四十五岁以下的党员不多——周秉义是他瞧得起的一个,但如果周秉义不是秉昆的哥哥,那他究竟瞧得起还是瞧不起可就两说了。这么一个孤傲偏执的丈夫,春燕居然把他影响成了党员干部,用《沙家浜》中刁德一的一句唱词来说正是“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向阳和进步心目中,春燕身上有难解的谜团,不敢不敬畏。

“你俩要学好。世界上有些东西不能辩证地看,烟、毒品就是。姐不愿看到你俩吸烟是为你俩好。”春燕安抚了那两人几句后,瞪着德宝语气冷峻地又说,“党员曹德宝同志,你要明白,在家我们是夫妻,在外我们可就是两名党员,在朋友之间也一样。谁都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维护党的形象。现在我郑重声明,我刚才是随便聊天,并不代表我头脑中的主体思想。你爸也就是我公公,曾要求咱们三十儿晚上在十字街头给你爷爷奶奶烧点儿鬼钱,这才叫封建迷信。作为党员,我坚决反对吧?虽是公公之命却宁可不从,对吧?而你,今天抓住我随便聊天的话,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乱扣帽子,这是极其错误的。再者,你说共产党员头脑中没有迷信思想也是肤浅的认识,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全市有许多卡车、公共汽车、单位小车和出租车内,挂着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如果问为什么,回答肯定都说是为了辟邪。那些司机中不少是党员,有的还是老党员。特别是有些坐专车的干部,熟视无睹,将领袖头像印在各种各样的牌牌上,还挂着些坠子,吊在前车窗那儿,嘀里当啷,钟锤儿似的左摆右晃,一问还说辟邪,难道不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吗?近几年烧香拜佛的党员干部还少吗?这些你怎么没看见似的,从没说过一句批判的话?反而今天攻击起也是党员的妻子来,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春燕侃侃而谈的一大番话,听得大家频频点头,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

“曹德宝,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春燕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吓一跳。

向阳和进步两人屏息敛气,噤若寒蝉,那不安三分真的、七分装的,为的让春燕息怒。

德宝的脸涨得通红,甘拜下风地嘟哝道:“我那是半真半假的几句话,值得你给我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吗?认的哪门子真啊!”

春燕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那好,你那一半假话的意思我不计较,请把你那一半真话的动机说出来。”

吴倩和于虹见德宝惧内原形毕露,甚觉开心,相视坏笑。她俩是深藏不露的女权主义者,谁家老婆训丈夫她俩都会欢欣鼓舞。

国庆就在桌子底下使劲儿踢了吴倩一脚。

赶超急忙圆场:“深了深了,朋友聚会,两口子之间,谁对谁错,一句半句的,咱不往深了掰扯好不?”

这时楠楠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一脸的汗,摘下棉帽子头上直冒气。

国庆问:“你爷爷到家后情况怎么样了?”

楠楠一路跟在平板车后跑回光字片,因为饿了,没进爷爷家的门就回到这边来的。他说爷爷没事了,路上说了好些话,肯定恢复正常了。

春燕便自找台阶体面而下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提议,为我干爸长命百岁干杯!”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举杯畅饮,狼吞虎咽。

他们都饿了。

秉昆开了门锁,秉义把父亲背进家中,缓缓放倒在炕上。

秉昆脱去父亲的鞋子后问:“脱不脱棉袄?”

秉义说:“别,一脱爸该醒了。”

秉昆便用小被盖上了父亲的脚。

郑娟用热水弄湿了毛巾,轻擦公公的脸和手。

秉义累了,坐在椅上平喘。自从离开兵团,他没再出过这么大的力气。生活条件好了,却远不如从前有劲儿了。蹬了半个多小时的平板车,心跳早已加快。车上毕竟坐的是三个大人,还有几段坡路,他汗流浃背,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

他也对父亲的奇怪表现大惑不解。

郑娟把毛巾又洗了洗,递给秉昆擦汗,埋怨说:“你也真是的,就不知道替换替换哥?”

秉昆说:“这会儿别责备我,我心里还乱着呢。”

郑娟又说:“那我去春燕家把咱妈和儿子接回来。”

秉昆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先陪陪我不行吗?”

他怕郑娟一走,单独面对哥哥,兄弟二人无话可说地僵着。

郑娟便顺从地坐在炕边,握着公公一只手,望着公公的脸思前想后。

秉义终于不喘,开口说话了。他先向弟弟认了错,接着语重心长地告诉弟弟又将开展全国性运动,比“清除精神污染”来势凌厉,免不了“拍打拍打”。省里已经成立了领导小组,自己是副组长……

秉昆说:“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白老师吗?”

秉义说:“你俩我都信得过。我已经跟白老师谈过了,他很感谢我预先打招呼,正是他让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干脆停工一个时期,等风平浪静了再继续干,平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秉昆抬杠说:“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副巡视员知道吗?我们中不少人上有老下有小,鼓励大家为单位为集体同时也为个人合法创收,那不也是中央政策吗?”

秉义沉默片刻,温和地笑道:“中央精神之间并不矛盾。思想要百家争鸣,文艺要百花齐放,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必须坚决抵制和反对……你看这样行不?哥先给你几个月的生活费……”

秉昆皱起眉,将头一扭。

郑娟忽然叫道:“秉昆,哥,爸的情况不太对……”

兄弟二人扑到炕前,见老父亲的脸看上去是僵的。

秉义摸了摸父亲的脉,试了试父亲的鼻息,卷起父亲的秋衣,耳贴父亲胸膛听了片刻,抬头对秉昆说:“爸走了。”

他说完,双膝往炕前一跪,泪如泉涌,像后颈被砍断了似的,垂下了头。

郑娟便也双膝跪下,掩面而泣。

秉昆半晌才明白过来,伏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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