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好大一场雪,真个豪雪!从苏联那边下过国界,下遍东三省,接着朝华北地区下将过去。一直下了五天,没停也没小,直将东三省下得遍地洁白、寂静无声。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将无事可干,排千里队列,聚百里阵容,用巨大神器,弹万亿吨棉花,动作整齐,节奏一律,力道迅猛,直弹得天屏息、地敛气,乱絮飞扬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诸鸟夹翅不敢飞。
待雪终于停了,农村刚见到人影,城市才缓过点儿生气;一股强大的寒流随即而至,气温骤降,连续二十几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几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农村又难得一见人影,城市似乎被冻僵了。
大部分学校停课。
大部分工厂停工。
必须上班的少数城里人只能朝单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车都趴在雪窝里动弹不得。省市领导们必须上班,他们的专车也无法开出车库,门外便是半米深的雪。为了保证他们在严寒日子里处理必要的工作,后勤部门从农场借了几辆由拖拉机牵引的爬犁。
部队首先出动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在a市,从干部工人到市民学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节前三天,许多人是在清雪劳动中度过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复以后,气温才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刚有谢天谢地的感觉,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城市用煤告急!
东三省都曾是产煤省份,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煤矿资源开采殆尽。煤产量日渐减少,品质越来越差。时值全国钢铁行业大发展,煤炭用量急剧攀升,东三省却连煤炭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说东北煤炭自给自足其实可以做到,国家一调配就有问题了。有人说国家没法子,必须保证大钢铁厂、发电厂用煤,否则整个工业就瘫痪了。
a市天寒地冻,许多市民家里哈气成霜。有暖气的人家的供暖断断续续,生炉子的人家买不到好煤,烟筒、火墙、火炕热度有限。
医院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和孩子冻病了。
孩子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多数享受公费医疗的老人的医疗费难以及时报销。如果一个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都失业,日子就惨了。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荒诞的说法,老天爷见中国人口太多,已经成为发展的拖累,要“收人”了。不断有老人儿童因挨冷受冻生病死去,数字伴随各种谣言夸大后在民间不胫而走,领导干部们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策。
煤,煤,煤!求煤的紧急报告从各单位送达省委市委,再转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经的产煤大省请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确实在进行,然而对于渴望温暖的人们肯定太迟,也显得杯水车薪。冰天雪地中,有人开始聚集在省、市、区委门前上访。大商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像上班族一样准时守候。他们带着水和干粮,商场一开门就蜂拥而入,如同抢购者。那些大商场有暖气,老人们要抢占到紧靠暖气的地方。每一处暖气片前都坐着老人,有的带了马扎,有的带了毛皮垫子,有的甚至带了小褥子,还有的是儿女们护送来的。
他们怕被老天爷“收”走。商场比家里暖和,他们便把商场看作严冬里的天堂了,每天一直待到商场关门。他们互相关照,甚至把最靠暖气片的位置让给更老的老人。他们像企鹅那样,过一个时辰圈里的便主动外移,好让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气的温暖。
商场并不嫌恶老人,更不会驱逐他们,反而会向他们提供热水。媒体对此进行了表扬报道,有的商场居然向老人们提供红糖水,各家领导干部出现在一些商场,他们带着慰问食品,表达内疚,做出承诺。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城市出现了冻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缩着,许多人为那些冻死的流浪者流泪。
春节前两天冻死的一个老人却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家,有儿有女。
他是肖国庆的父亲。
国庆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带着女儿与他父亲住在一起。国庆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肉联厂的一名老工人。厂里的两位头头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医药费还能按时领到按时报销,但半个月前国庆替他去报销医药费却没办成。
父亲问为什么?
国庆如实把厂里财务部门的回答转述给了父亲——厂里从银行贷不出款了,等效益好点儿了会一块儿报销。
父亲一听急了,问那得等到哪年哪月?
国庆说他没问。
父亲火了,斥责国庆,那么重要的话怎么就不多问一句呢?
国庆说当时要报销的人多,乱乱哄哄的,问了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他还说,听别人议论,头头们正加紧与港商洽谈,希望谈成合资,实在谈不成就连地皮带工厂一并卖给港商,用那笔钱再在郊区选址重打锣鼓另开张,办个新厂。
国庆父亲生气地说,那不成卖国了吗?
国庆开导父亲说,不等于卖国,香港原本就是中国的,迟早会收回来。香港资本家也是中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父亲说,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从来就不是一家人!与香港资本家也不可能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个厂,以前办得下去,如今怎么就办不下去了呢?
关于阶级矛盾,国庆说不大清楚。以前当然能说清楚,合资、卖厂的事听多了,越来越说不清楚。实际上,渐觉落魄的他与父亲有同样的看法,怕给父亲添堵,他便避开说不清楚的问题。
国庆说,据他了解,有几个养猪大省与外商合资办起了肉食品加工厂,生产的火腿肠畅销全国。父亲的厂子设备老旧,市场份额被挤得越来越小了。
国庆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调去的军工厂也面临“军转民”,不再生产武器,而是生产民用产品。军工厂的工人也将不再是半军人半工人身份,优越感荡然无存。至于究竟怎么个转法,转向何处,上级尚无明确指示,头头们也无明确方向,一切都在务虚研讨和市场考察阶段。然而,全厂已人心惶惶,都预感到“铁饭碗”即将没了。自从木材加工厂倒闭后进入了军工厂,国庆曾大为庆幸,此时强烈的危机感又来了。头头们为了开导工人,请经济学者给工人们讲了几课,算是下毛毛雨。
国庆自幼与父亲感情很深。他是早产儿,接生婆说他活不过三岁,连他母亲也几乎打算听天由命。倒是父亲视子如宝,百般疼爱。没想到他病病恹恹地活过了五六岁,后来竟越来越壮实,长成肩宽背厚的大小伙子。
父子俩从没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凡事有商有量的。如果发问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或姐姐,国庆可能不会那么耐心地解释。那番道理也是他心理上极其排斥的,属于听得很明白却心里很别扭的道理。
“人人有工作,人人能养家,工资低不怕,别分出三六九等就行!到年头一块儿涨工资,谁比谁多点儿那也可以,但同等资格的人之间不许多过十元去,这些社会主义的原则今天就不讲了吗?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由于儿子没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国庆的父亲情绪特别激动,说话高声大嗓,脸红脖子粗。
父亲要亲自到厂里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头头们当面问清楚。国庆看得出来,对于父亲,道理上问不问得清楚其实无关紧要,主要目的不过是想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对于父亲来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国庆耐心劝父亲还是不要去的好,说头头们对你已经很不错,够关照的了,别去给人家添麻烦,那不好。
“怎么好?医药费报销不了啦反倒好?”父亲不听劝,还是到厂里去了。
后来,国庆听他姐说,父亲从厂里回家后沉闷无语,表情难看。医药费还是没报销成,连退休金也没领到,吃晚饭时他喝闷酒,问他为什么不痛快,他说:“别烦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从父亲口中套出了真相。国庆父亲在厂里没见到头头,却看到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仗着头头当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比如别人拖几个月甚至半年以上才能报销医药费,他却次次都能及时报销。不给别人报销的医药费,对他却大开绿灯,一律全报。一些工人对此非常不满,大字报上有他们的签名,还有他们按下的一排排红手印,其中几个是他退休前关系不错的同班组工友。他正在那儿独自看得光火,被路过的人认了出来,一呐喊,财会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们的家人,都把火气发泄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国庆听了,对父亲心生怜悯。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从前的家,陪父亲饮酒,劝他想开些。
父亲明白他的孝心,说自己想开了。将醉未醉之时,他岔开话题,幽幽地问儿子,自己死后,他会不会与姐姐争房子?
国庆说那怎么会呢?自从姐夫死后,姐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自己当然愿意房子归在姐姐名下。
父亲就表扬他懂事,说自己不是偏心女儿,而是觉得女儿太弱,命也不好。她挺幸运地嫁了个营长丈夫,偏偏兵团解散,丈夫转业,不久病故了,而自己又下岗失业,没收入了。命不好,朋友多也行啊,却又不善交往,连好朋友也没有。国庆不一样,虽然小时候很弱,越长越强,没让他这个父亲操心,自己蔫不叽地就找好对象结婚了。国庆好朋友多,原先上班的厂刚一倒闭,不久就由朋友帮忙进了军工厂。如果不是好朋友多,他姐可能到现在还没班可上。
国庆安慰父亲只管放宽心,坚持吃药,把哮喘、胃病、关节炎这些老病治好,不必为姐姐今后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后的生活,他会照顾的。
父亲便翻出了房产证交给他,嘱他抽时间把房产证改成他姐的名字。说此事办妥,自己便没什么心事了。
国庆听得难受,保证当成事尽快办好。
父亲名下的房子是属于单位的,国庆星期一上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肉联厂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起初厂里管住房的人犹豫,说牵涉到住房的继承权,得他父亲到场才行,否则日后会起纠纷。他说天这么冷,父亲又是老哮喘,来一次肯定回去会冻病。他说父亲两个儿女,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不与姐姐争就再没任何人会与她争,能起什么纠纷呢?
对方一听也是,要求他写一份自愿放弃继承权的保证,他当场写了。
对方便不再犹豫,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还称赞他这个弟弟风格高。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郑重向父亲说自己办妥了。
父亲接过房本很高兴,夸他办事靠谱。
姐姐难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烫伤了手,秉昆批准她休息两日。她说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干得挺顺心的,让他放心。
姐姐皱着眉头埋怨他,那么大的事怎么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办了呢?他说多大点儿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见有什么呢?何况是父亲的想法。父亲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执行得越快越好。办妥了,父亲不就少了一桩心事!
姐姐惭愧地说,按民间规矩,住房向来是传儿不传女的。房产证改成了她的名字,等于她这个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国庆笑了,说姐姐你别这么想。咱家情况特殊,不必与别人家比。父母只有咱们姐弟俩,住房归在姐姐名下我高兴,谈不上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两眼全是泪。
国庆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国庆感到一阵失落和惆怅。父亲说要把房产证更名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办理更名的过程中也没有,把更名的房产证交给父亲时还没有,听了姐姐的话后,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亲不在了,那处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就不好随随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了。他对那里的感情深啊!
国庆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两个家的,以后这种感觉不会有了。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那里是父亲的家,姐姐和外甥住在父亲家;以后那里是姐姐的家,父亲住在女儿家了。
国庆有些茫然,仿佛灵魂无所归依。他看得出,姐姐虽然有些愧疚,其实也是正中下怀,也像父亲一样了结了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
回到家,吴倩已下班了,正在做晚饭。她问:“怎么下班这么晚?”
国庆说:“办那事去了。”
他洗了手,帮她做饭。两人沉默良久,吴倩低声问:“办成了?”
“嗯。”他不愿多说什么。
他发现妻子眼泪汪汪的,忍不住叹道:“我只能那样啊!”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啊!”吴倩的眼泪夺眶而出。
国庆他父亲——不,他姐住的地方,离一处老商场不远。商场面积不大,却有暖气,而且供气很足,整个商场暖烘烘的。商场后边是一家医院,商场接的是医院的供暖管道,沾了医院的光。那里便成了附近一些老人获取温暖的好地方。
国庆他姐家是靠烧炉子取暖的,入冬前一点儿好煤也没买到,只能烧不起火苗的无烟煤面子。那种煤面子烧开一壶水都需要很久,做成煤球还勉强。父亲身体不好,姐姐心情不好,国庆为自己的小家烦愁多多,都忽视了在夏天应做些煤球。
国庆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样,一早就到商场去,直到商场关门才回家。
国庆他姐自从丈夫死后严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国庆他爸咳嗽得厉害,不咳嗽时喉咙也呼噜呼噜的,他姐也一夜没怎么睡。她一会儿服侍父亲吃药,一会儿给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门、孩子上学,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药,想在白天补上一觉。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药。她那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女儿推醒的。
女儿站在炕边不安地说:“妈,姥爷昨天晚上没回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张地问:“你留门了吗?”
女儿摇头。
“你怎么不留门啊你?”她吃惊得拧女儿的耳朵。
女儿忍着疼说:“我怕坏人进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几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女儿自责地哭了。
国庆两口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赶超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们调动起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二十几人在全市寻找国庆父亲。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时正在抢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秉昆及时把母亲转移到了姐姐那里,把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请几天假,想和郑娟把房顶支起来。姐夫蔡晓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请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时间赶去帮忙。他们就地生起了火堆,否则连泥也和不成。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垮了,两名打短工的师傅已有抢修经验,预先替蔡晓光请了一名焊工,买了些钢管、木料。钢管非是一般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钢材厂倒闭了,库里积压了一批。他们为了能在春节前给工人们开上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有介绍信,谁都可以买。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少人家的房顶塌了,那家钢材厂积压的钢管、钢梁什么的一时好卖了,厂里的工人们能在春节前领到工资把春节对付过去了,站马路牙子的短工们也有活可干,能养家糊口了。焊工师傅等钢材、工具一运到,周秉昆家就热闹了。三匠人闹周家,手锯、电锯齐用,噪声刺耳,火星四溅——这边,秉昆和姐夫蔡晓光在师傅们的吩咐下煮胶、熬沥青;那边,郑娟把易燃之物搬过来抱过去,唯恐火星溅着了。塌了的那部分房顶需补油毡,非用沥青不可;房梁的接茬儿处也得涂胶,要不日后会生虫。一时间青烟紫气缭绕,砍劈之声不绝。
秉昆质疑是不是非得用钢材,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焊工师傅嘴角叼着烟说:“别舍不得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劳永逸,矿井下都是用钢材撑顶子的,结实!”
秉昆说:“可我家不是矿井!”
木工师傅说:“你家眼下比矿井下还危险。”
秉昆又说:“我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常住!”
瓦工师傅说:“谁家又会打算在这种地方常住呢?可你们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儿去住呢?市里有年头没盖新居民楼了啊。”
绵里藏针的一句噎人话,让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晓光打圆场,息事宁人地说:“怎么修咱得听师傅们的,咱们是外行,人家是内行。”
接着,他又小声对秉昆说:“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姐夫掏钱了。”
这时,于虹匆匆而来,说国庆的父亲失踪了。
秉昆问:“一夜未归?”
于虹说:“是啊,国庆快急疯了。”
秉昆连说:“完了,完了。”
他的意思是——凶多吉少,即使老人找到,肯定也没命了。
姐夫蔡晓光是离不开的,没人监工不行。郑娟也离不开,得为师傅们做饭。秉昆只得自己随于虹而去。
路上,于虹问:“你家怎么还用上钢材了?”
秉昆说:“师傅们认为必须那样。”
于虹说:“又多了一家上当受骗的!他们与钢材厂勾着呢,厂家卖出了钢材他们有提成。”
秉昆无心与她谈自己家的事,问朋友们都怎么个找法。
于虹说首先报了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关线索将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他们也只能做到那样。德宝提醒大家,以前发现的几个冻死的人,都是趴在结霜的下水道铁条盖那儿死去的。铁条盖结霜,证明那儿有热气外排,吸引人趴那儿。他们死后,几乎每一个脸都与铁条盖冻在一起,所以,朋友们满市寻找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
秉昆听得揪心,半天没再说话,只管一声不响地跟于虹走着。
于虹说:“全市那么多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才发动二十几个人哪儿找得过来呀。”
秉昆忍不住又问:“那咱俩哪儿去呢?”
于虹说:“我先陪你去国庆家吧。他腿都软了,人快傻了,自己找不成了。我见朋友们都与他们两口子照过面,就你没出现,估计是因为你家有事,不想让你知道。我认为不好,你家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国庆家的事大,对不对?”
秉昆说:“对。”
于虹说:“我瞒着赶超来给你报个信儿。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你出现了,日后你自己不内疚。何况呢,你出现没出现,国庆更在乎,是吧?”
秉昆说:“是。”
国庆一见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秉昆拍着他的背说:“别哭别哭,不是还没有最坏的消息哩。”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都快到中午了,除了最坏的消息,断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最后最确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坏的消息。
男性朋友们先后回到了国庆家——除了常进步,他不知到哪儿找去了,没骑自行车,德宝估计也不会走远。每个人一进门先摇头,之后默默挤出地方站着。屋子太小,炕沿己坐满了人,国庆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进来便抬一次头。与其说他是坐在椅子上,还不如说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了。老朋友都看着他,朋友的朋友们则大抵背对着他。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冲自己的朋友的面子来帮忙的,与他以前没什么交往,不像他的朋友那么感同身受,所以都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已尽到帮忙者那份义务的轻松表情。有几个人在吸烟,门半开着,好让烟散出去,否则屋里的烟味儿会呛得人流泪的。
赶超也进屋了。
国庆又一次抬起了头,他已哭红了眼。
赶超也像别人一样摇头。
国庆的头立刻又耷拉下去了。
女性朋友们有的在陪国庆他姐,有的还在那一片寻找。赶超骑着自行车往来于两边。在那个没有手机、普通百姓家也装不起电话的年代,只能由赶超来传递两边的消息。
赶超挤到秉昆跟前小声说:“国庆知道你家房顶塌了的事,不让告诉你。”
秉昆找不到该说的话,叹了口气。
赶超对他耳语:“国庆他姐有自杀念头,我叮嘱于虹寸步不离地陪着。”
秉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又叹了口气。
国庆忽然抬头叫道:“吴倩!”
吴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了起来,闪向两边,好让国庆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着他。
国庆冷冷地问:“你为什么坐在炕上?”
她说:“我上炕不一会儿。刚才在外边找了半天,冻脚了,上炕暖暖脚。”
国庆又问:“你真去找了吗?”
吴倩生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啊?”
国庆语调更冷地问:“我的意思是,你难过吗?”
吴倩也更生气地反问:“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难过啦?”
“你难过为什么一滴眼泪都不流?”国庆的脸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样才算难过?”吴倩的眼睛瞪了起来,她要发作了。
“如果你父亲失踪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吴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肖国庆,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扇你!”国庆朝吴倩扑了过去,炕沿两边的人立刻合围起来把他挡住。
秉昆对赶超说:“把他弄外边去!”
于是,赶超帮着秉昆一个推一个拽地把肖国庆扯到了屋外。
国庆开始问吴倩时,赶超对秉昆耳语:“他两个多小时没说一句话了,说什么都别拦他,让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赶超未及时阻止,别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结果成了那样。
“爸呀,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对不起你呀!”国庆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着双脚,呼天抢地喊叫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
屋里也传出了吴倩的哭声。
“别干看着,让他冷静冷静!”秉昆拽不起他,对赶超说。
赶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国庆的脸。
秉昆训道:“你那样子就不对!让朋友难堪,让大家笑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找到了。”
国庆顿时平静下来。
三人抬头一看,见是常进步。
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锅炉房后边炉灰堆的角落,国庆的父亲蜷作一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
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抻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钢管支撑着一根新木房梁,把顶棚托了起来。但顶棚只隔了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样与房盖通着了。姐夫蔡晓光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钢管刷成了红色。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蔡晓光遗憾地说,另一半顶棚只得开春再隔了。
秉昆说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东西。
蔡晓光说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没二层顶棚冬天屋里太冷了。他还问了一句:“红色喜庆,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刷成了红色,能接受吧?”
秉昆说:“红色是国色,家国一色,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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