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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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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赶超和进步陪着国庆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撵他俩去陪父母,他俩不走。

国庆已不计较吴倩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他竟怀疑起他姐的心肠来,觉得可能他姐认为反正房产证已经拿到手了,他这个弟弟写下了绝不相争的保证书,便开始嫌弃病病恹恹的父亲了。再加上父亲领不到退休金也报销不了医药费,唯恐成为她的生活累赘,于是狠下心来,明明听到父亲敲门就是不给开门……

“你们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没有?我分析得对吧?”他一个劲儿地问三个朋友。

赶超说:“哎呀国庆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浑蛋!你那么对待吴倩很浑蛋,现在又这么猜疑你姐就更浑蛋。你不该因为父亲的死就真成了一个浑蛋了!”

国庆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惴惴不安地问赶超:“你还记得吗?就是德宝他父亲死后,我对你和秉昆说过不孝的话,当时我怎么说的来着?”

赶超回忆道:“那事我记得,秉昆当时还训了你一句。让我想想……你说如果你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住房问题就得到缓解了。”

秉昆便冲赶超发火:“你胡说!你显什么好记性啊你?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那种话?国庆你别听他胡说,你没那么说过。“

“他没胡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会不会,因为我咒了我父亲,他有心灵感应,所以房子偏留给我姐,还要以一种不好的死法死给我看,为的是死后也要惩罚我……”国庆又流泪了。

秉昆与赶超互相看着,都有点儿束手无策,也都有点儿劝累了。

这时,进步大姑娘般慢声细语地说:“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瞪向他——国庆将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

进步说:“脚印,你们谁也没注意脚印,我注意到了。我问过国庆的姐,老人家穿的是双什么鞋,问得很细。她说穿的是双大头鞋,两只鞋的后跟都钉了月牙钉。我从国庆他姐家往商场慢慢走,弯下腰看雪地上的脚印。那是条小路,雪没清除过。走那条小路的人不多,脚印少,我还真看出了有两行脚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从商场往回走时,发现老人家的脚印到了住院部那儿并没继续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后院拐过去了。后院门上着大锁,有一处的板障子缺了两块,人可以侧着身子钻过去。钻过去就是炉灰堆了,估计是偷煤的人弄掉了两块板障子。老人家的脚印是径直那么走过去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秉昆与赶超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国庆急切地问:“说明什么?说明什么呀?”

进步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说:“说明老人家早上出门时,也许根本就没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亲最不愿意的就是变成儿女的拖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大爷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很可能是大爷左思右想之后的决定……”

“决定?你说是我父亲的决定?”

“仅是我的一种猜测,供你参考。”

“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猜测!你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供我参考?!”国庆大怒,揪住了进步的衣领。

秉昆和赶超连吼带掰,才让国庆松开手。

进步红着脸嘟哝:“是你一个劲儿问我,我才说的哩。”

赶超说:“进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说:“同意,国庆你不应该再怀疑你姐如何如何了。”

他又问进步:“谁教你那一套的?”

进步反问:“哪一套?”

秉昆说:“观察脚印那一套。”

进步不肯回答。

赶超也跟着追问。

“说!你小子必须说!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话!”国庆逼他说。

进步不情愿地说:“从小跟我父亲学的呗。我父亲总是这么教我急事当前,人心纷乱,要留心见人所未见,留心听人所未听,才能先于别人发现真相。”

赶超叫道:“然也,然也!咱们都忘了,他有一个解放前当侦察排长、解放后当军工厂保卫处长的父亲!”

国庆不再怀疑他姐心肠如何了,却又万分后悔起来,认为要是没把房产证过到他姐名下,让他父亲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于是,三个朋友便又接着耐心地劝他。

国庆离开秉昆家时,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头向三个朋友保证,绝不再怀疑他姐,也不会再对吴倩发火,要向她认错。

赶超不依,非要他写下书面保证不可。

秉昆和进步则表示相信,这才让国庆保住了一点儿自尊心。

秉昆送国庆三人出门后,扯了进步一下,在小院里站住了。

秉昆低声问:“还记得上次朋友们在我家聚时,你说了句什么话让大家愣了半天吗?”

进步想了想,反问:“不祥的感觉?”

秉昆说:“对!就是那句话。”

进步说:“为什么问?”

秉昆说:“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有。”停顿一下,进步脱口而出,“更不祥了。”

赶超喊:“你俩嘀咕什么呢?”

秉昆叮嘱:“别告诉他我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进步说:“明白。”

郑娟回到自己家时快十点了。从贫民区到贫民区,没有柏油路,也无车可乘。雪连冰,冰接雪,处处滑,距离不算远,她却走了一个多小时。

铺油毡所用的沥青剩下了些,秉昆从桶里刮出来搅拌在煤球间。炉火熊熊,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屋里挺暖和。

夫妻二人皆无困意,坐在炉前烤火说话。

秉昆说:“咱爸一名工人,其实还是有福气的。死在家里的热炕上,死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近前。死得没遭罪,睡长觉似的就睡过去了。如果像国庆他爸那么一种死法,我肯定比国庆还心疼,还受不了。”

郑娟说:“你刚才没说全。咱爸死时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还有我也在。当时我正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离他更近,咱爸确实死得有福气啊!”

秉昆苦笑道:“什么事都忘不了强调你的重要性。”

郑娟认真起来,她说:“不强调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时,他一再强调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确立了我在你们周家的那么一种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谁为我维护地位呢?”

秉昆做出郑重的样子说:“那当然得我负起神圣的使命啰!”

郑娟说:“吴倩初二去看过国庆他姐,于虹陪着去的,我们三个给国庆他姐包了好多饺子。听于虹说了国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吴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里好怕。怕你有一天也会因为什么事对我那样,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个人被当成功臣敬得久了,对别人的态度就有要求了。”

秉昆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郑娟说:“不仅要爱我,这是起码的。仅爱不够,你要永远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么个敬法吧?”

秉昆说:“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远爱你没问题,可要求我敬爱谁那是不太容易的。”

郑娟说:“做到那样也不难。你要经常对自己说,我的命真好呀,我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别的女人,我们周家有可能就乱了套了,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反正既无困意,也无事可做,秉昆便继续逗她:“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呢?”

郑娟板脸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妈疑心我是狐狸精不是瞎疑心,只不过她没疑对。我不是狐狸精,但也不是人。”

说到此处,她故意装出冷笑,一双丹凤眼乜斜着秉昆问:“怕了吧?”

秉昆顺水推舟说:“怕……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修行了两千年的老虎精,因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变成了小猫。上天念我比白素贞还多修行了一千年,没忍心结束我的性命。我妈也不是凡人,是万年的龟婆变的。她同情我,自愿保护我。现在我的道行又恢复了些,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就还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许再说了!”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

她一动不动。

片刻,他把手放下,皱眉道:“跟谁学的?不好好说会儿话,编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别忘了今天还是初三!”

她说:“为了吓你!”

“吓我?大年初三的吓我干什么?”他真生气了。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包饺子时,于虹说德宝亲口告诉赶超的,他在酱油厂有个红颜知己,说他和春燕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吴倩说你也亲口告诉过国庆,你们编辑部有个女大学生追求过你。于虹说男人只要有了一点儿小权力,十个中有九个就不再爱老婆了,都想离了再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吴倩说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个也不是根本没想法,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秉昆歪头看着她那终于开了心窍似的模样,听她说着那些别人传授给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另有一种可爱,忍不住要爱抚她。

“别那么认真行不?过完春节我非找国庆和赶超不可,命令他俩要对自己的老婆严加管教,万一把我的大宝贝儿带坏了那还了得!”

他想把她搂入怀里,她却一次次推开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脸——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炉前私语,让他颇觉尴尬地结束了。

她刷牙的时间比每次都长,洗脸也格外仔细——脱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衬衣的领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洗后又梳头。

秉昆便认为那是她将要对他进行完全奉献的暗示,不待吩咐,为她兑好了洗脚水。

当她坐在脚盆前脱鞋袜时,他柔情蜜意地说:“我帮你洗?”

她淡淡地说:“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边刷牙,欣赏她那双好看的脚浸在水中的情形。

自从当上了“和顺楼”副经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后也觉很累,枕席之欢已是久违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着春节的到来,为的是能够从容地弥补损失。可是却出了屋顶被雪压塌的事,出了国庆他父亲那档子令人震惊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该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强烈无比。

家中温暖,母亲和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当成美味佳肴饱餐一顿。

他洗脸时,她已洗完了脚,在为他兑洗脚水。

他洗脚时,她已躺在被窝里了。

他说:“何必铺两个被窝?”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睡不实,总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来,我得补觉。”

他上了炕,关了灯,只当她没说过补觉不补觉的话,一如既往要同盖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窝。

他硬要钻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边压住。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跟你说过了,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他说:“以前我搂着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说:“那是假装的,为了你高兴,也为了让你睡得好。”

“你胡说!”他光火起来,硬是把她盖的被子掀到一边去。

她居然穿着衬衣和衬裤,那是他们成为夫妻后从没有过的事。

她仰望着他,抗议说:“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兴了,为了更高兴要我;伤心了,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烦恼了,为了去除烦恼要我;生气了,为了消气要我。总之,不管我的心情怎么样,你想要,我就得给,还得百依百顺,温温柔柔地给。我不是说我不愿意那样,每次我也愿意的。如果反过来行吗?多少次我想要的时候,你不是都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吗?”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说她的,粗暴地脱她的衬衣。她不配合,衬衣扣子一颗颗掉下。她停止反抗,头在枕上一歪,侧脸说:“随你便吧。”

他终于兴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认为是吴倩和于虹把她教唆坏了。

天亮时,他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想趁机钻入她被窝,她却又用身子压住被边。

他也抗议说:“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也没欺负过你哩!”

她说:“和你无关,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么多煤球,这个冬天咱们就受冻吧!”

说罢,她以被蒙头,哭得更伤心了。

他懒得哄她,也想起父亲来。

他想自己的父亲真是太有福气了,一辈子受用足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可以说是带着那份光荣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那些活着的工人弟兄们却没那么幸运了。德宝他爸的死险些造成了德宝和春燕的离婚。国庆他爸死得那么惨,也造成了国庆对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赶超说,他父亲同样保存着不少单位没钱可报的医药费报销单呢!春燕、吴倩、于虹她们父亲的单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无论朋友们的小家还是大家,似乎总有不愉快的事,欢乐就更别指望了。推而广之,他想到了民间常用的一个字——坎。

对于工人们来说,这个坎才分明刚刚现出雏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到底会持续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秉昆,不知道去问谁。知道问了也白问,没人回答得了。

接着,他想到了进步的两句话:

“不祥的感觉……”

“更不祥了……”

除了向阳和吕川,现有的朋友们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亲的工人,他们的妻子也是。朋友们的命运接下来会有多糟呢?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朋友们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这样的人吗?

纵然有,那也绝不会是他周秉昆啊!

他做不到!

何况,他认为如果工人们的人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自己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依他想来,到了那一天,“和顺楼”倘若照样聚集着一些靠打白条胡吃海喝的工厂头头脑脑,工人们不把“和顺楼”砸了才怪呢!

对于“和顺楼”和杂志社来说,白条只不过是一些白纸条,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当到头了。

他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不由得侧身看着以被蒙头的妻子。她已经不哭了,背对他侧着身。

他想向她承认,以前他要她乃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单纯欢乐的需要——不论他高兴或伤心时,烦恼或生气时,他对她的身体的渴求都仅仅是对单纯欢乐的渴求。那种欢乐能够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乐,提升他生活的品质,也能够像“敌杀死”灭蟑螂、臭虫一样彻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绪。是的,她的身体对他具有那种灵丹妙药般的奇效。

现在,确切地说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来,他活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工人下岗和物价上涨两件事让大家人心惶惶,也让他越来越精神紧张。第一件事目前对他只是间接的负面影响,但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头上。物价上涨已影响到每一个城里人——儿子的学费书本费,还有蔬菜和肉的价格都已经翻了一倍,可他这个副经理的工资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参照的是老编辑们的平均工资。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电费、两个儿子的学费以及买粮买菜的钱,所剩无几。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报销医药费,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针吃药每分钱都需要自掏腰包。父亲在时,他还没怎么有过经济危机感,那时父亲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亲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光荣,还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里,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亲对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国庆那样一位病病恹恹的父亲。一旦没有了他们的退休金,每个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都将降低。

他有这种切身感受,德宝也有同感——他母亲身体不好,他父亲在时,一半退休金全用在为他母亲买药方面。德宝父亲抱怨药价贵了时,德宝没什么感觉,左耳听右耳出,基本上不过心,因为不花他的钱。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钱了,花了还不敢对春燕说,怕她不高兴。德宝的小金库越来越入不敷出,还向秉昆借过钱。

国庆肯定也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压力,以前他父亲为他负担着一半房租,以后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种经济援助了。

郑娟不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近一两年这个家的经济支出情况是这样的——秉昆每月领到工资后,先把该买的都买了,水电费都交了,连两个儿子和母亲的零花钱也都给了;剩下的钱,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带几元,分三次往带小锁的抽屉里放,隔十日放一次。钱不多,小锁几乎从没锁过。郑娟想为家里买什么的话,拉开抽屉里边总是有钱的。郑娟所要买的无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过菜价涨得太离谱,却没什么危机感,仅仅是抱怨而已。抱怨过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买菜后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许因为她以前的生活毫无亮点吧,除了对物价有所抱怨,在她看来目前的生活简直处处是亮点: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学习都挺省心;楠楠与秉昆的关系日渐亲密;婆婆更加黏着她……

每次拉开抽屉,见里边还有钱,哪怕仅仅几元钱,有时甚至会欢喜地说:“还有好几元钱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个十天的最后一天,便仿佛是在过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会郑重且愉快地告诉秉昆:“上一个十天,咱家好几元钱没花完!”

听来好像是在说:“咱家好有钱啊,怎么花不完呢!”

这时,秉昆便苦笑道:“是你会过呗,下一个十天我少往里放几元?”

她居然会特有成就感地说:“行!存你那儿。”

就连家里出现了支撑危房的五根红色钢管,在她看来也无疑是亮点。

她曾欣赏地看着,围着一根根钢管转,情不自禁地说:“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诉过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后说她“有点儿二”。

他甚至觉得,对婚后生活的知足常乐,让妻子比结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秉昆认为她结婚前一点儿也不“二”。

郑娟一直保持妩媚之美,体态丰润且不失窈窕。她生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像吹了气似的胖过两年多,如今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好身段。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整天高高兴兴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个小土窝里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苏联房她欢天喜地,从那儿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没什么,总之是忙前忙后特来劲儿。他损失了一千六百元也没埋怨过,只说了一句极想得开的话“就当成花钱做了一场美梦吧,做过那么一场美梦挺好的”。从地下室搬到了光字片,她照样搬得乐呵呵,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她却说:“老天爷真瞧得起咱们,整个光字片只压塌了咱家的房顶!”屋里多了五根红色钢管,她还挺喜欢,也不问问花了多少钱……是的,这女人只要还是他老婆,只要还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会高高兴兴地热爱着生活,高高兴兴地以她的标准做他的好老婆、周家的好儿媳、两个儿子的好母亲。

秉昆经常因为有她这样一个老婆而感激命运之神的恩赐,甚至也有几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对涂志强也产生过不无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们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们该做的事,促使郑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为他老婆。至于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愿接受,他也极其排斥,都不重要了,神明喜欢那样的安排。神明让一个人的命运有怎样的安排,人自然无可奈何,只能顺从。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郑娟成了他老婆。就冲这结果,他必须感激神明,也该感激“棉猴”、瘸子和涂志强……

周秉昆的确这么想过,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却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并不荒诞,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种真相。

有时,他也会很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老婆这么“二”呢?朋友们的老婆非但不“二”,还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体现在善于走上层路线方面,体现在对政治好处含而不露热度不减的向往,还体现在对单位的经营管理。于虹的精明体现在当家做主过日子方面,不论交水电费还是买乐西,谁想占她一分钱便宜门儿都没有!赶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库,他多次周密计划煞费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给彻底摧毁了。她不温不火,持之以恒稳操胜券地与赶超进行着两口子之间的经济阵地拉锯战,始终让阵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吴倩的精明体现在良好的亲戚关系与民间社交方面,凡与她家或国庆家沾点儿亲戚关系的人,只要是以后也许会求到的人,哪怕父母们早已与对方断绝了来往,她也能想方设法重新联络上,并让关系一天天亲近起来。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没有她想要认识而认识不上的。国庆能调到军工厂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进步,多次找进步的爸爸,最终没花一分钱办成的。

自己的老婆郑娟有什么精明之处吗?

多少次他在被窝里侧身看着她熟睡的脸自问,每次自己给出的回答都是同一个字——无。

没有也罢,不“二”就行,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会更爱她吗?他们的小日子会比现在强吗?

他每次都难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来,这是少有的事。他虽大为光火,今天早晨却原谅了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兴,他自己还没高兴起来呢!他相信,她经过反省之后是会主动投怀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亲历了好友肖国庆父亲之死全过程后,“和顺楼”明摆着当不长的副经理周秉昆,对他的爱妻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新要求——也许说是需求更恰当。

他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到的不再仅仅是肉体和精神的欢乐,更希望从她的身体里边获得安全感,获得抵挡某种恐慌的生命能量。

他如同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孩子,被困在汽车残骸里,耳边听到了剑齿恐龙庞大的蹄足一步步踏过来所发出的地面颤抖的声响。

他恐惧那种威胁的迫近。

从本质上讲,他比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却不如他们三个坚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的哥哥和姐姐,也没有他那样一直享受着工人阶级的光荣感的父亲。他们在精神上毫无依靠,自己怎样他们的人生便会怎样。他在精神上却曾经是个襁褓儿,先是以父亲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为精神支柱。很长一个时期,他曾靠这样的一种想法来生活——无论我生活得怎样,但我有一位光荣的父亲,还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亲不在了。

如今,有大学文凭的人多起来了。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读博士,自己哥哥姐姐头顶的光环已不再那么耀眼。哥哥姐姐除了在他经济拮据时能给点儿帮助,其实对他的人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了。

那绝对不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庞大百千万倍的“恐龙”已在城市到处出现,畅行无阻。它们似乎可隐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让所谓工人们闻风丧胆,也让绝大多数城里人惶惶不可终日。

不仅他恐惧,德宝、国庆、赶超和他们的老婆也恐惧。连进步对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表示过忧虑,只不过大家相聚时尽量不说罢了。

在他所熟识的人当中,只有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的老婆这个奇特女人似乎并未心存恐惧,依旧整日乐呵呵的。

他不愿对她说自己的恐惧。有时,他真想整个人都进入她的身体里,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极其安全的母体中,哪怕像睡上一长觉似的,仅仅与世隔绝一个时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亲送回来了。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释,不是自己不想留母亲在她那里多住些日子,而是母亲一听晓光说这边房顶修好了,非回来不可。

婆媳二人一见,亲得让秉昆和周蓉吃惊。

周蓉不无惭愧地说:“如果这时候来了查户口的,我说我是咱妈的女儿,估计人家还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还会以为我是咱家的女婿,真是邪了门儿了。”

郑娟牵着婆婆的手,在五根红柱子之间穿来穿去,详细地向婆婆讲述施工过程。

母亲说:“好看,好看,我儿媳妇设计得真好!”

秉昆说:“不是她设计的。”

郑娟说:“那也是经过我批准的。”

母亲说:“娟儿你批准得对,谁最后批准的功劳当然归谁!”

郑娟说:“我听别人讲天安门前边也有几根石柱,叫华表。妈,你觉得咱家这五根红钢管照华表那样再装饰点什么,好不好?要不看着太光秃了。”

母亲就说:“对,对,我儿媳妇就是有好想法!”她转身命令儿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实好,你俩记着把娟儿的好想法尽早落实了!”

她说完,不再理儿子和女儿,与郑娟手牵手走到了炕边。

婆媳俩脱鞋上炕,面对面盘腿而坐,促膝交谈。

秉昆把姐姐送出门时,听到屋里笑得嘻嘻哈哈。

周蓉说:“真羡慕她俩的幸福感。”

秉昆问:“明后年,你估计失业的事会结束不?”

周蓉叹道:“才刚刚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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