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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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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晚开始,大雨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在急急地下着。

尽管已经是中午了,屋子里还是暗暗的,以这个为借口,桃子懒懒的啥也不干。桃子想,下雨也不错啊。

梅雨季的寒冷使桃子离不开厚厚的毛线开衫,她将袖子一直拉到盖住手背,抱着胳膊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一阵儿了,只有眼睛上下动着。

桃子在看雨滴。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顺着玻璃滑落下去,抵达窗户沿儿。

桃子不知疲倦地盯着雨滴的走向。有的雨滴乍碰到玻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雨滴和其他雨滴结成两三股水流成为一颗大大的雨滴再流下来;还有的雨滴坚守着小小的一颗,慢慢滑落、消失。看着看着还真看不厌。桃子那些绒毛突起也都悄无声息,在黑暗中,它们有的抱膝而坐,有的托着腮趴在那儿晃动着脚丫,一转身又仰面躺下枕着胳膊像是在赌气睡觉,大家谁也不说话。其中有一根绒毛打了个大哈欠,连带桃子本体也受了传染,发出了像哈欠又像叹息的奇声。

说是看不厌,结果还是厌了。

桃子松开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朝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在上面写下“烦着呢”。有个声音问:“怎么了?怎么烦了?”桃子急忙写下了“雨”字。

“不是吧,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一个声音来搅和。桃子假装没听见,又写下“千年的雨”。桃子知道,曾经有下了千年的雨。

“啥?那是啥时候的事儿?”

从现在算起,45亿万年以前,地球刚刚出生的时候,泥沼般的火山熔岩覆盖在地球表面,之后就下雨了,千年,下了千年。

“哎呀,那肯定烦死了,肯定的,每天从早到晚下了上千年啊。”

“所以就有了海洋,海洋就是那时形成的。俺也有下了千年的雨。”

“呵呵,那是啥?”

“俺的海洋啊!”打住了话头的桃子急急地写下“马上就会来”。

电话,直美的电话,那孩子要来电话了。

桃子的脸上有一刹那的困惑,但立即就充满掩饰不住的喜色。

只因为女儿要来电话就喜不自禁,这让桃子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伪装了一下面无表情,但还是没能忍住喜悦。

住在附近却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的女儿,这几天不知怎的,老是打电话来。且不管为什么了,反正桃子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桃子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电话,今天她已经转过去看了好多回电话了。

两点刚过,直美来电话了。

“妈,家里还有厕所纸吧?”

直美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听上去稳当又温柔,似乎带着笑容。

“嗯,有着呢,够使呢。”

桃子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喜悦,而且不自然地高八度。

“洗洁精、洗衣粉呢?”

“啊,赶趟,洗碗的、洗衣裳的都还有呢。”

“牛奶呢?”

“那,就给带两盒牛奶吧。”

“蔬菜要带啥不?”

“买根大萝卜,买半个疙瘩白。”

桃子精神抖擞,心里暖暖的,脆生生回答着女儿的问题。

桃子不想错过女儿声音里一点点的情感,她想要完全接住和回应电话里女儿的声音,这心情猛猛地往外蹿,只是和女儿普普通通的对话,桃子却全身心都在等着,都在用力回答。

哎,这可不就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鸟了?当然是反过来了,张大嘴等着的是老了的自己,带着吃食而来的是孩子。亲子颠倒啊。桃子内心揶揄的声音有些吵闹,不过桃子无视了它们。

事实上,桃子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桃子都已经对直美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现在能和直美这么亲近地说着话。想到这里,桃子的嘴角就自然地咧开了。

直美住在离这儿20分钟车程的地方。

她找了个同样喜欢绘画的男人做丈夫,他在初中当美术老师,他们生了一儿一女,俩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家四口一起过日子。

直美结婚时离开了娘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与桃子疏远了。桃子想不起来疏远的契机,只是觉得无奈。桃子自己和母亲也是如此。究其缘由,无法说清。直美和桃子之间发生的事儿,直美和桃子的关系,就像是忠实地复制了桃子和她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儿,还有桃子和她母亲的关系。

两个月前,直美突然带着外孙女纱也佳回娘家来。

外孙女站在大门口,害羞地躲在直美的后头,桃子先是惊异于外孙女长大了,然后喜滋滋地招呼她们进屋,外孙女跟在桃子后头,小手牵在直美的手里,显得安静乖巧。直美小时候也是这样,很乖,很听话,很懂事,不让大人操心。现在看着已经当了母亲的直美,桃子只觉得女儿不知怎么就长大了,长大的女儿让桃子觉得有些晃眼睛,桃子竟不好意思直视女儿的眼睛。

桃子终于有机会打量女儿,是趁直美在佛龛前合掌时。桃子细细打量她的侧脸,一看吓一跳,桃子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老态。女儿从背后到肩膀的线条,显得短了一圈。桃子在心里掰了掰手指,确认女儿已经过了四十岁。岁月是把杀猪刀。

桃子对于自己的衰老倒是挺习惯的,可是她不想看到女儿老去。别连女儿也老了,起码别让我女儿老啊——桃子不禁想摩挲手掌朝着不知什么神佛膜拜,与这种心情同时涌起的,是一种自豪——这带了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带了纱也佳这么可爱的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啊。想想直美所经过的岁月,桃子百感交集,心绪奔涌如泉水,眼看着就要忍不住流眼泪,又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勉强装出平静的神情。

纱也佳终于开始习惯外婆家,她离开妈妈身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摸摸。桃子有点不好意思,问孩子:“你哥哥挺好的不?”纱也佳一边点头说哥哥好着呢,一边打开碗柜张望,又说:“哥哥老是在那儿画画儿,其实我画得更好呢。”说着,抬起眼睛朝母亲望了望。桃子心想,也不知直美有没有留意到孩子的小眼神。

直美笑眯眯地说:“妈,你自己去买东西拿得动吗?要不我帮你买吧?重的东西我买了带来吧。”

桃子家附近的超市倒闭了,所以得去远的超市买。对桃子来说,拖着带轮的购物袋走在大夏天的太阳底下,又或者遇上像今天这种连着下雨的天气,还真是够受的。听女儿这么说,桃子心里甜蜜蜜的,喜滋滋的,当场母女就说好了,每隔十天半个月,不需要打工的日子,直美就来帮桃子买生活用品。

桃子觉得自己幸福得像在梦里。

“姥姥,我上二楼看看啊。”纱也佳说着转过身去要上楼。孩子转身的瞬间,可爱的小裙子跟着忽地摆动了一下。桃子恍惚间想起来,自己从前缝制过这样的小裙子。

当年直美在像现在的纱也佳这岁数,桃子半夜不睡赶着缝了一条带着好多花边的裙子。在飘逸的花边的正中,还缝上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桃子缝完后端详着裙子,对自己的手艺颇满意,她觉得直美肯定非常喜欢这条裙子。

过了很久,直美才含着泪向桃子控诉,说那时候其实特别讨厌那条裙子,明明知道自己不适合穿那样的,却听大人话穿上了,穿得勉强,穿得委屈。“你总是想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什么都要听你的!”直美对着桃子喊。桃子想说怎么会啊,我可从来没那么想啊。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对母亲有这样的看法。那一刻,桃子意识到母女关系就是如此这般地复制着,心里刀绞一样地难受。

“妈,妈,跟你说话呢,米还有吧?”

“哎呀,对不住,我忘看了。”桃子以为自个儿检查过各种生活用品,肯定万无一失,不料竟把大米给忘了。桃子想放下话筒赶紧去看看厨房水池子下头的米柜子,却听电话那头的直美笑着说行了行了,反正米多买点儿也不会坏。

“你要是急急忙忙地摔了怎么办,那才糟糕呢。”直美的声音那样温柔。

听着女儿的柔声,桃子心里满溢着感动和其他的一些说不清的情感。这孩子多有孝心啊,这孩子多好啊,俺啥时候这么对俺娘说过话?现在,现在得跟直美说,桃子心里有不得不对直美说的话,现在不说,可就再没机会说了。桃子一直在脑子里想的事儿,现在得告诉女儿。

可是咋说啊?咋开口啊?桃子觉得嘴像不灵活了一样,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

终于,桃子用沙哑的声音说:“直美,那个,会传染的。”

“啥?妈你说啥?”

桃子快急哭了,她不知道咋说明白。

面对面肯定不知从何说起,莫非自己本以为电话里可以说清楚吗?自己想说什么来着?会传染?这么说谁能明白啊?桃子想说的,好像是为什么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想说的是最质朴、最本原的什么东西。因为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所以又会怎样影响到作为女儿的直美,或者说已经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桃子一直在琢磨的其实就是这么个事儿。

桃子来不及细想,话已经自己跑出了口:“俺对不住你啊。”

“对不住啊,直美,俺不知道咋和闺女相处,俺不知道咋给你当妈。就像俺娘她……”

桃子有个强势的母亲,说话总是用命令式的语气,有啥事不听她的,她就没完没了。护着桃子的奶奶死后,桃子更是活在对母亲的察言观色中。

少女时代的桃子曾经往头发上别了个发夹,母亲生气地将发夹从桃子头发上撕扯下来,怒斥桃子戴发夹搞得这么花哨风骚干啥。母亲对于有女初长成,对于桃子将渐渐成长为成年女性这件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恐惧。

母亲仿佛觉得自己作为女性就已先失去什么,或是受到伤害,或是变得脆弱,总之她对于女性角色很不认同。母亲的想法深深影响了桃子,就好像被念了一道僵硬的咒,被贴了一纸呆滞的符,桃子至今都常常不能舒展自如,总是动作笨拙僵化。桃子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在的女性部分。

桃子最怕的就是“素直”这个词,她很难做到坦率而自在。人们常笑话在入学典礼或毕业典礼上因为紧张而右手右脚同时伸出去的孩子,桃子对这情景倒是笑不出来,因为桃子自己就是那样一个紧张不安而动作生硬的人啊。

桃子不想让直美也这样,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可是桃子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直美。

结果,桃子只好将自己的憧憬、盼望、梦想都投射在女儿身上。蕾丝花边层层叠叠簇拥的小裙子,正是桃子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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