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简单说来可能是这么回事:曾经被母亲过度地打压抑制的一切,桃子都过度地献给女儿。虽然桃子的本意是不要和母亲一样,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造和控制女儿。
一模一样!从母亲到女儿,再从女儿到女儿的女儿。
咋会这么像呢?倒像是传染病啊。为什么?桃子曾经有一个时期将这个“为什么”作为思考的全部内容。桃子思索着,研究着,也深深审视了自己的心灵深处。桃子内心那帮吊儿郎当的绒毛突起又开始叽叽喳喳了。
“记得你闹明白那天的事儿不?俺可忘不了那天啊。俺明白了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链条,有一套眼睛看不见的程序,俺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那个程序里的一个环节,莫名其妙地就顺着那根链条滑行。”
“真是啥都不懂啊,无知就是罪。你,听着,你可知道俺有多懊悔?那天,俺想明白的那天,在这屋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在这屋里跑着跳着喊革命啦革命啦。”
是的,桃子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的思维大爆炸,可是又该怎样将这一切传递给直美呢?
桃子满心困惑。
“妈,那什么,其实吧……”这回却是电话里的直美吞吞吐吐,“是有点儿急,我也不好意思说,那什么……您能借点钱给我吗?”
桃子本可以立即答应的,不知怎么却突然踌躇了。
直美因为渡过了艰难的开口这一关,堵在心头的难说出口的话一旦开了头,之后就说得顺畅了。
“我家小隆,我看他有美术天分呢。所以我想把他送进市中心那些有名的美术教室,让他正儿八经地学画。这不,入学费用啊、每月的学费啊啥的,光靠我打零工那点钱不够。嗯,妈,能借给我不?”
“……”
桃子没有立即答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桃子知道自己绝不是舍不得借钱给女儿,而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纱也佳的小脸。
“妈,求你了。”
“……”
安静中,桃子听得见电话那头直美的呼吸声。
糟了,这沉默是不是让直美生气了。桃子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
“哼,什么呀,要是哥哥的话,肯定马上就借了。”
桃子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话题被引向桃子最不愿触碰的一个角落,而且话题的流向有着不可逆转之势,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没办法了,桃子想着,紧咬着下唇。
“所以你才被骗子骗了钱。”
“妈你从来都是根本就不管我……”
桃子耳畔传来对方使劲挂断电话的声音。
桃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依然举着话筒贴着耳朵。
直美,直美她又要和自己疏远了。桃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混乱的思绪在一片白茫茫中纷飞。
那感觉好像也不是悲伤,对于悲伤,桃子早就习惯了,那是一种“啊,原来是这样啊”的感受。渐渐地,大脑开始恢复运作,桃子静静地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桃子被骗子骗了钱,是啊,被那种叫作“是我是我”的诈骗桥段。
桃子那个比直美大两岁的儿子正司从大学退学后,有一个时期和家里失联。桃子不会忘记儿子离开家时最后说的话:“妈,你就别再赖在我身上了,我受够了。”
现在,正司在其他城市就业了,时不时也来个信儿,但就是几乎不回家来,就算难得回来,也不像孩子时那样对桃子敞开心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桃子突然接到“正司”的电话。他说他用了公家的钱,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在被上司发现以前,要是能把漏洞给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回去就好了。她觉得“正司”的声音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桃子想,一定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儿子的声音,自己才会那样想,而且儿子慌慌张张的,就像被什么人追赶着那样。
“正司”声音里的仓皇搞得桃子也慌乱了,她按照“正司”在电话里交代的,把250万日元那么一大笔钱,交给了前来取钱的“正司”的同事。
桃子上当了。
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像啊?直美真正的不满是“妈妈总是偏向哥哥”,其实从前的桃子也曾这么想。
桃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举着话筒的呆立姿势,目光飘向了远方。
高中毕业后,桃子在老家待了几年,她原本是打算一直待在老家的。
桃子听从母亲的安排,如愿在农协找了份工作,差不多干了有四年吧,对工作熟悉了,得心应手了,在单位里口碑也不错,尤其是来农协小卖部买东西的人都说桃子好。当时,农协小卖部卖盐啊、糖啊的,都是论斤两称的,桃子总是多给客人往里放点儿。于是大家都喜欢桃子,还有专门趁桃子当班时候来买东西的客人。这事儿也传到了桃子母亲的耳朵里。
桃子记得那天晚上屋子里有蚊香的味道,是个夏天的夜晚。桃子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桃子说,结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你还是一直在这个家住着,一直上班得了,那样的话,你日子过得好,还能帮帮这个家。
母亲说得很认真,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要将每个字都掰碎了细细传送给桃子。
这个家,这个家难道不是将由哥哥继承而变成哥哥的家吗?桃子心里这么想。她安安静静地听母亲说着,内心有什么在激烈地翻滚搅动,像一个深深的旋涡。
那一年的秋天,有人给桃子介绍对象,是农协会长的儿子。桃子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她还是接受了这门亲事。事情进行得又快又顺利,一转眼就完成了定亲仪式,在还有三天就该办喜事的时候,那个号角响了,东京奥林匹克的号角。桃子就好像被那号角声所鼓舞着、推动着,顾不得办喜事的会场以及一应过程都已定好,她冲出了故乡。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那号角声催得桃子要远离家乡追求梦想。
够了,桃子已无法想象一辈子在那么个地方,桃子想去没有母亲的眼睛盯着的地方,彻底开始新的人生。桃子觉得肯定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远方,那是在故乡如何寻找也找不到的。夜里,坐在火车上,桃子一遍遍地给自己洗脑。
如今桃子觉得年轻的自己那毫无计划性的罗曼蒂克梦想很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桃子认为,人的感情或者说情绪拥有非常强大的能量,完全超乎理性的想象。人这一生就像个陀螺一样被那股力量抽动着打转转。无论转到什么位置、什么方向,都顾不上去想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人能做的就只是接受结果。桃子只是想看明白抽动着自己的能量是怎么一回事,想探明那股力量的真相,也想关注那股能量随着命运流转会有怎样的变化——毕竟桃子可是当事人哪!
当桃子揉着发麻的胳膊,终于将话筒放回去的时候,眼睛里又像活过来一样有了力量。
也可能是一种自我安慰,桃子感到有另一个桃子在鼓励着因为直美的离去而垂头丧气的自己。当然那另一个桃子也是自己:“你早已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你不也活过来了吗?所以这次也没事儿,没啥过不去的坎儿。”另一个桃子用为了活下去而培育出来的乐观安抚着自己。
桃子叹着气抬眼看,看到前面的冰箱,她直接走过去打开门,拿出一罐啤酒,站那儿就开喝。一大口啤酒下去,桃子左右环顾,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桃子举着啤酒罐,慢悠悠地走到屋子角落打开了荧光灯。一回头,她看见窗户那儿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夹杂着白发的头发蓬乱着,以至于桃子一看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山婆婆,就是那种从小听说的山里的女鬼。奇怪了,怎么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我家?桃子心想。过了片刻,桃子啊哈哈地笑话着自己,颓然坐到椅子上。
桃子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借口说大雨连绵不绝,头不梳脸不洗,苍白的头发披散着,衣衫也是胡乱对付着就那样映在窗户上的自己。安静的屋子里响着桃子的笑声,渐渐地,桃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唱,一个人自言自语开来。
这里有个山婆婆啊,有个山婆婆;如今的山婆婆,不在没有人烟的山里;如今的山婆婆,在新兴住宅生活区里;山婆婆是从太婆变来的,太婆是什么?太婆是满怀慈爱养育孩儿的母亲,是在满怀慈爱养育孩儿之后,又担心自己吞噬了孩儿性命的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桃子自言自语着,像演讲一样。
桃子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直美啊,你在听吗?
你以为妈妈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是出于对正司的偏心,是因为喜欢你哥哥。其实不是这样啊,不是这样的啊,直美。
妈如果说那是为了赎罪,直美啊,你是不是吓一跳?
直美,妈总觉得是自己横刀夺爱,夺走了正司对于生活的爱和喜悦。其实不只是我,很多母亲愿意把钱给儿子,愿意让儿子啃老,是因为内疚于和儿子关系太紧密,剥夺了儿子的生命力,让儿子活在了空虚里,然后又把儿子的空虚也看作自己的责任。就是这样,母亲们努力做“母亲”,只有做“母亲”才能活下去。
直美,妈妈觉得以前就应该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道理。
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这么简单。不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托付在孩子身上。托付着,依赖着,以期待为名,行绑架之实。
第二罐了,桃子又喝上了第二罐啤酒,喝着喝着,桃子情绪高涨,兴高采烈起来。
山婆婆?山婆婆!
再也不从别人那里索取,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索取了。迎着清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歇着就歇着,自由啦,啊,多么自由。
从啥时候到啥时候算是为人父母呢?从啥时候到啥时候算是为人子女呢?说到亲子,就只想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牵着手的样子,说实在话,明明是孩子成年以后的日子更漫长啊。从前人的寿命短,为人父母的,到了最小的孩子长大成人时,大人就差不多死了。现在这个时代,别说要面对自己苍老的日子,甚至还能看到孩子老了的样子。既然人生变得这么漫长,又何必纠结于父母啊、孩子啊这些概念。在共同拥有一段人生之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向新生活,各管各的,这不就行了嘛。
说是这么说,可谁又会忘记至亲的人?
桃子眼神迷蒙,朝自己点了点头。
桃子眼前浮现的是母亲的身影。
自从离乡出走,桃子有乡难回,一直到父亲的葬礼,她才被允许回到故乡的家中。那次桃子出逃后,桃子的哥哥也离开家乡去了城市,在城里结婚定居了。家乡那空旷的房子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比从前整个儿小了一两圈的母亲,叹息着自己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独自留在老宅。而实际上,桃子从那时候的母亲身上最是受到鼓舞,弱小衰老的母亲的身姿,却真正给予了桃子力量。
自那以后,桃子的母亲独自在老宅生活了23年。母亲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唉,可还是比不过母亲啊,桃子朝着空中举了举啤酒罐子,又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