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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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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蒂的母亲正拿着一根拨火棍,在硕大的火炉里拨弄,把燃烧的木柴拢到一块。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正用一个大木勺搅动炉子上一个球茎状的锅。她把勺子抬到嘴边,夸张地吹了吹,啜了一口,抿了抿唇,接着往锅里先加了一撮料,又加了另一把料。她把火调小,抬头看向我,从最上头湿漉漉的头发扫视到最下头冻得发紫的光脚。我站着没动,脚下的石板地上慢慢汇聚起一个小水洼,睡袍上的水滴落入水洼,水花四溅。

“快来个热水浴。”老太太说,“不然他会得重感冒。”

“和我说的一样。”莱蒂说。

莱蒂的母亲已经从餐桌下拉出一个锡澡盆,并拿起火炉上的黑色大水壶往澡盆里添了热气腾腾的沸水。她又往沸水里兑了几壶凉水,直到她说现在的水温刚刚好。

“好嘞,你进去。”老太太说,“爽快点。”

我看向她,心里很慌。我要在这些不熟悉的人面前把衣服脱光?

“我们要帮你洗衣服,烘干,还得缝补你的睡袍。”莱蒂的母亲说。她拿起我的睡袍,接过我怀里的小猫。我差点忘了自己一直抱着小猫。

我麻利地脱下红色睡衣——睡衣的下摆完全浸湿,裤腿破破烂烂,再也不可能修补回原来的样子。我先用手指探了探水温,接着爬进澡盆,坐在里头,在这令人安心的厨房里,面对熊熊燃烧的炉火。我背靠澡盆壁,享受热乎乎的水,双脚逐渐恢复知觉,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我知道裸体不雅,可赫姆斯托克一家对此不甚在意:莱蒂拿着我的睡衣和睡袍出去了;她的母亲在布置餐桌,拿出刀、叉、勺、壶、罐、用来切肉的餐刀还有端饭菜的大木盘,有条不紊地摆放齐整。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递给我一个马克杯,盛满了炉子上的黑锅里熬着的汤。“喝下去吧,让你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汤很浓稠,冒着热气。我从没在澡盆里喝过汤,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喝完后,我把杯子递还给老太太,她又给了我一大块白色肥皂和一条法兰绒面巾,说:“擦擦身子,让你从骨子里回暖复生。”

她坐在火炉另一边的摇椅里,轻轻摇动,没有看我。

十足的安全感。祖母的特质仿佛浓缩到了那一地点,那一时刻。无论乌苏拉·芒克顿是什么东西,此时此地,我一点都不惧怕她。

莱蒂的母亲打开烤箱的门,端出一个馅饼,放到窗台上冷却,馅饼棕色的表皮闪闪发亮。

我用她们给我的毛巾把身体擦干,不过暖烘烘的火焰也有一半的功劳。随后莱蒂回来了,给了我一件肥大宽松的白色衣物,像是女孩的睡裙,布料为白色棉布,袖子很长,下摆垂到地上,还配有一顶白色睡帽。我犹豫着要不要穿上它,直到想起来这是一种睡袍,我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睡袍的图片。在一首童谣中,小威利温奇就穿着这种睡袍在城里跑来跑去。

我套上睡袍,睡帽对我来说太大,箍不住前额,松落到了下巴,莱蒂就把它拿走了。

晚餐非常丰盛,有一大块带骨牛肉,有外焦里嫩的烤土豆,外层是金色脆皮,里头松软细嫩,此外还有黄油拌蔬菜,我认不出这道菜里黑乎乎、甜滋滋的食材,可能是荨麻,也可能是炒胡萝卜(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吃炒胡萝卜,所以没怎么尝过,但我勇敢地尝了一口,味道很好,而在余下的童年时光,一见水煮胡萝卜我就会很失望)。甜点是馅饼,馅料十足,有苹果、碎坚果和饱满的葡萄干,上头还浇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蛋奶沙司,比我曾经在学校或家里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更加浓郁香甜,回味无穷。

猫咪睡在火堆边的软垫上,在我们用完餐后,它才来到一只体形足有它四倍大的雾色家猫旁边,与它一起享用我们吃剩的肉。

吃饭时,她们完全没有谈论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为什么在这里。她们一直在谈农场的事——

通向奶牛棚的门需要新刷一层油漆啦,一头名叫莱安诺的奶牛右后腿看起来要瘸了啦,以及通向水库的小径需要打扫一下。

“这儿就只有你们三个吗?”我问,“一个男的也没有?”

“男人?”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大笑道,“男人顶什么用?在这片农场上,就没有哪件事是男人能做,而我不能用一半的时间干完五倍的量的!”

莱蒂说:“这儿有过男人,他们来了后又走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

她的母亲点点头:“赫姆斯托克家族的大多数男性都外出去寻找他们的命运和财富了。受到感召时,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他们的眼神会变得恍惚而疏离,不久后我们就会失去他们。下一回,他们会动身前往更大的城镇乃至都市,除了偶尔寄来的明信片,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他的父母过来了!他们刚刚开车驶过帕森家的榆树,被美洲獾看到了。”

“她和他们在一起吗?”我问,“我是说乌苏拉。”

“她?”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被逗乐了,“那东西?”

我思索片刻,开口道:“他们会让我和他们回家,乌苏拉会把我锁进阁楼,等玩我玩腻味后,就让爸爸把我溺死。她这么说过。”

“亲爱的,她嘴上这么说,”莱蒂的母亲说,“但她做不到,不然我就不叫金妮·赫姆斯托克。”

我喜欢金妮这个名字,但我不相信她的话,依然忐忑不安。过不了多久,厨房的门就会打开,父亲会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或等到我上车后再破口大骂,接着他们会开车送我回家。我会再次陷入找不到出路的迷局。

“让我想想。”金妮·赫姆斯托克说,“我们能让他们找不到人,比如让他们抵达上周二的农场,那时没人在家。”

“不可能。”老太太说,“玩弄时间的把戏,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我们可以把小男孩变成别的东西,那样的话他们再怎么拼命找,也不可能找到他。”

我眨了眨眼。居然还可以这样?真想体验一下变成别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啊。猫咪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碎肉(说真的,它似乎比那只家猫吃得更多),跳到我的大腿上,开始舔舐毛。

金妮站起身,走出房间。她要去哪儿?

“我们不能把他变成别的东西,”莱蒂一边收拾桌子上剩下的碗碟和餐具,一边说,“不然他的父母会疯掉。如果他们正处在跳蚤的控制之下,那跳蚤会推波助澜,让他们变得疯癫狂躁,丧心病狂。接下去,我们就得报警让警察用拖网到水库里捞人,或更甚之,到海洋里捞人了。”

猫咪放松身子,蜷缩起来,直到变得像一个黑色的绒环。它合上灵动的蓝眼睛,转眼就睡着了,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那样的话,”老太太问,“你打算怎么做?”

莱蒂抿起嘴唇,噘到一侧,歪着脑袋,大概正在脑海中把各种办法过一遍。忽然她眼神一亮,说:“剪开再缝合?”

老太太抽了抽鼻子,说:“你是个好姑娘,可剪裁这事……你还做不到。你得毫厘不差地剪掉边缘,再天衣无缝地缝合好。再说你能剪掉什么东西呢?跳蚤不会任你剪掉,她不在布料里,她在外头。”

金妮拿着我那件老旧的睡袍回到屋里。“我用轧布机压过了。”她说,“可这衣服还没干,这样缝合时边缘会更难对齐。谁高兴拿着一件湿衣服缝缝补补呢?”

她把睡袍放到老太太面前的桌子上,接着从围裙前袋里拿出一把老旧的黑色剪刀、一根长针和一卷红线。

“花楸浆果配红线,疾行女巫不向前。”我顺口背了出来,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的确有用,而且效果很好。”莱蒂说,“前提是真的有女巫牵扯在内,可现在的事和女巫没有关系。”

老太太正在仔细查看我的睡袍。这件睡袍早已褪色,布满深褐色的花格图案,是几年前我过生日时爷爷奶奶送我的礼物,穿在我身上大得怪滑稽的。“也许……”老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你爸乐意让你在这儿过一夜,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要想那样的话,就不能让他们生你的气,甚至不能让他们为你担心……”

她握住黑色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来。这时敲门声从前门传来,金妮起身去应门。

“别让他们带走我。”我对莱蒂说。

“嘘。”她说,“我在干活儿,姥姥在剪裁,你呢有点困,很安静。高兴点。”

我离高兴十万八千里,而且一点也不困。桌子对面的莱蒂向我这儿倾身,握住我的手,说:“别担心。”

门打开,我的父母走进厨房。我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大腿上的猫咪动了动,像是在安抚我,莱蒂也对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们来找我们的儿子,他有可能来……”

正当父亲说话时,母亲大步向我走来。“他在这儿!亲爱的,我们担心得脑子都糊涂了。”

“你个小兔崽子,真欠揍。”父亲说。

咔嚓!咔嚓!咔嚓!黑色剪刀一刀刀剪下,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布片落到桌上。

我的父母定住了,不再说话,不再移动。父亲的嘴依然大张,母亲单脚站立,跟橱窗里的模型人一样一动不动。

“你们……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我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应当难过。

金妮说:“他们没事,只是稍微缝一缝,补一补,很快就会完好如初。”她伸手指向桌上带着花格图案的褪色睡袍碎片,“这片是你爸和你在走廊,那片是浴缸的事。这些都被剪掉了。忘掉这些事,你爸爸就不可能生你的气了。”

我没有告诉她们发生在浴缸里的事,可她知道这件事我并不诧异。

老太太拿起红线和针,开始穿线。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老眼昏花,老眼昏花了啊。”可她舔了舔线头,看起来轻而易举就把线穿过了针眼。

“莱蒂,问清楚他的牙刷长什么样儿。”老太太说。她开始一丝不苟地用细密的针脚缝合睡袍。

“你的牙刷长什么样?”莱蒂问,“快点。”

“它是绿色的。”我说,“鲜亮的绿色,和青苹果差不多,不是很大。总之就是一把绿色的儿童牙刷。”我知道自己描述得不怎么样。我在脑海中再现出牙刷的样子,绞尽脑汁搜寻已知的词汇来描述它,将它与别的牙刷区分开,可结果并不如意。我想象它,在脑海中看到了它,和其他牙刷一同放在卫生间水池上缀有红白圆点的杯子里。

“知道了!”莱蒂说,“说得不错。”

“干得漂亮。”老太太说。

金妮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红润的圆脸容光焕发。老太太拿起剪刀,剪下最后一刀,一段红线落到了桌面上。

我母亲的脚落到地上。她迈出一步,停了下来。

父亲说:“这……”

金妮说:“……你儿子能在这儿过一夜,我家莱蒂开心得不得了。这儿有那么点过时老气,我有点担心他适应不了。”

老太太说:“我们已经修建了室内厕所,不知还有哪家能比我们家更加现代化。对我来说,有茅厕和尿壶就绰绰有余了。”

“他刚刚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金妮转向我,“对吧?”

“晚餐有馅饼充当甜点。”我告诉父母。

父亲皱起眉头,看上去云里雾里。他把手伸入风衣口袋,拿出一根绿色的长条物,顶端用厕纸包着。“你忘了带牙刷。”他说,“我想你用得到。”

“如果他现在想回家的话,就和我们走吧。”母亲对金妮说,“几个月前,他打算在科瓦茨家过夜,晚上九点还没到,他就打电话来叫我们去接他。”

克里斯托弗·科瓦茨比我大两岁,高一个头。他和他的母亲住在车道对面的一栋乡间大别墅里,就在老旧的绿色水塔旁边。他的母亲离婚了,我很喜欢她。她幽默风趣,开一辆大众甲壳虫,那是我看到的第一辆大众甲壳虫。克里斯托弗有好多我从没读过的书,他还是海雀书友会的一员,有好多海雀出版社出的书。我只能去他家看那些书,他从来不肯把书借给我。

尽管克里斯托弗是个独生子,但他的卧室有一张双层床,那一晚下铺归我。上床后,克里斯托弗的母亲和我们道了晚安,关掉灯,合上门。克里斯托弗立马从上铺探出身,端起藏在枕头下的玩具水枪向我喷射,弄得我手足无措。

“这儿和克里斯托弗·科瓦茨家不一样。”我尴尬地对母亲说,“我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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