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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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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的是什么?”她盯着我身上的小威利温奇同款睡袍,一脸困惑。

金妮说:“他碰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在他的睡衣晾干前,就先穿这身。”

“哦,这样啊。”母亲说,“好嘞。晚安,亲爱的,和你的新朋友玩得愉快。”她低头看向莱蒂,“宝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莱蒂。”

“是莱蒂希娅的昵称吗?”母亲问,“我上大学时就认识一位莱蒂希娅。当然,所有人都叫她生菜 [1] 。”

莱蒂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父亲把我的牙刷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拨开裹住牙刷头的厕纸——这真的是我的绿色牙刷,千真万确。父亲的风衣下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

“谢谢。”我对父亲说。

“那么,”母亲说,“明早我们几点来接你呢?”

金妮笑得更灿烂了:“哦,莱蒂会送他回家的。明天早晨,我们还得给他们一些玩耍的时间。在你们临走之前呢,今天下午我做了一些烤饼……”

她把几个烤饼装入一个纸袋,我母亲双手接过,接着金妮将我的父母送出门。直到听到罗孚点火启动,沿小路开远后,我才松了口气。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问,“这真的是我的牙刷吗?”

“这个嘛,”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心满意足地说,“你要问我的话,可以说这是个手艺无可挑剔的剪裁活儿。”她拿起我的睡袍,我完全看不出她剪掉了哪一片,缝合了哪一处,睡袍平滑无缝,完全看不出缝补的痕迹。她把桌上剪下的布片推到我面前,说:“这是你的这一夜,你想留下的话可以留着,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烧了它。”

雨点打在窗上,啪嗒啪嗒,窗框迎风晃荡,咔嗒咔嗒。

我拈起边缘参差、依然潮湿的碎布片,站起身,惊醒了小猫。它猛地跳开,消失在阴影之中。我走向火炉。

“如果我烧了它,”我问她们,“那这事还算发生过吗?我父亲真的曾把我按进浴缸吗?我会忘记这件事吗?”

金妮收起笑容,面露忧色,问:“你想要哪种结果?”

“我想要记住,”我说,“因为这件事曾发生在我身上,我依旧是我。”我把这块布片扔进火炉。

噼里啪啦,布片开始冒烟,很快燃烧起来。

我无助地困于水下,紧紧揪住父亲的领带,以为他要杀了我……

啊!!!

我躺倒在赫姆斯托克农舍厨房的石板地上,不停翻滚,惊声尖叫。脚底的剧痛好似光脚踩到了余烬未熄的煤渣,疼痛密集得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还有另一种痛楚,在我胸腔深处,更加深远,但没有那么剧烈:一种不安,而非灼痛。

身边的金妮问:“怎么了?”

“我的脚烧起来了,好疼啊。”

金妮仔细看了看,舔了舔手指,轻轻触碰我脚底板上的小孔,两天前我曾从这个小孔里拉出那条蠕虫。一阵嘶嘶的轻响后,脚上的疼痛开始缓解。

“我从没见过这种小孔,你怎么弄的?”金妮问。

“里面有条蠕虫。”我告诉她,“它从橙色天空下的大地钻进我的脚,跟着我来到这里。”莱蒂在我身边蹲下,握住我的手,我对她说:“是我把它带到这里的,是我的错,对不起。”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最后一个来到我身边。她俯下身,把我的脚拉到光亮之处,说:“恶心,又非常聪明。她把穿梭之孔留在你的身体里,以便反复使用。她可以藏在你体内,需要时还能将你用作回家的门。怪不得她想把你关进阁楼。所以呢,让我们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它解决掉。”她用手指戳了戳我脚底的小孔,脚心依然不适,但疼痛好歹减轻了一点点,现在感觉就像头疼时突突的跳痛。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扑动,如同一只小飞蛾,接着它沉寂下来。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问:“你勇敢吗?”

我不知道。我不这么觉得。在我看来,这一夜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逃避现实。老太太拿起刚刚用来给我缝睡袍的针,那紧握的手势看似不是要缝衣服,而是要戳进我的身体。

我连忙缩回脚。“你要做什么?”

莱蒂握住我的手,说:“她要处理掉这个小孔。我会握住你的手,你不必一直盯着看。”

“会很痛。”我说。

“胡思乱想。”老太太说。她拉回我的脚,脸正对脚底板,把针戳入——不是我的脚,而是小孔本身。

一点都不痛。

她旋动缝衣针,慢慢往外拉。我吃惊地看着一条闪闪发光的东西(一开始是黑色的,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变得像水银一样反光)从小孔里被缝衣针的尾部牵拉出来。

我能感受到它顺着我的大腿离开——看来它曾在我体内一路向上游走,从大腿、腹股沟游移到腹部再到胸口。感受到它离开我的身体,我松了口气:灼烧感减轻了,恐惧也随之淡去。

此刻心脏怦怦跳的感觉有些奇异。

我看着老太太把那东西卷起来,依旧琢磨不透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内部中空,外表平滑,长度超过两英寸,比蚯蚓还要细,就像一条透明的蛇蜕下的皮。

老太太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它不想出来,把针死死地缠住了。”

我的心脏里好似卡了一块冰,冰冷森凉。老太太的手腕灵巧地一抖,紧紧扒住缝衣针的闪光物就松垂下来(这部分现在看起来不像水银了,更像是蛇爬行过花园后留下的黏液拖痕,银光闪闪),顺势从我的脚心被拉了出来。

她松开我的脚掌。我收回脚,小小的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太太开心地嘎嘎大笑。“真聪明哪,”她说,“把回家的路安在小男孩体内。这算得上聪明吗?我觉得算不上。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金妮递给老太太一个空的果酱瓶,老太太一手托起瓶子,一手将悬荡在针上的东西的一头对准开口,慢慢放入。最后,等针上若隐若现的闪烁尾迹滑入果酱瓶后,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果决地一晃,盖上了盖子。

“哈!”她说。“哈!”又一遍。

莱蒂问:“我可以看一看吗?”她拿起果酱瓶,举到光线好的位置。瓶子里的东西正懒散无力地张开蜷缩的身子,看似悬浮,如同瓶子里盛满了水。它的颜色随着光线角度的改变而变化,时而呈黑色,时而呈银色。

我在一本关于“男孩子能做什么”的书上看到过这么一个实验,当然我还亲自动手尝试了:取一枚鸡蛋,如果你用烛火燃烧后的残留物把鸡蛋抹成全黑,放入一个盛满盐水的干净容器,鸡蛋就会呈现银色,而这看似奇妙、人力所为的银色不过是光影的把戏。果酱瓶里的东西让我想到了做实验的那枚鸡蛋。

莱蒂看得很入神:“你说得没错。那家伙把回家之路安在他的体内,怪不得她不想离开他。”

我说:“莱蒂,之前松开你的手,我很抱歉。”

“哦,不必提啦。”莱蒂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我很感谢你的体贴。记得下次,无论她向我们扔什么东西,你都万万不能松开我的手。”

我点点头。卡在心口的冰块渐渐变暖,开始融化,我再次感到完整与安全。

“那么,”金妮说,“我们抓住了她,还护住了男孩的周全。这一夜可真是干了不少事啊。”

“可她还控制着男孩的父母,”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还有他的妹妹。我们不能就这么将她放归自由。还记得克伦威尔那年代发生了什么吗?还有比这更早的,红毛威廉二世的时代呢?跳蚤会招来一大帮恶枭。”

“这事可以留到明天再说。”金妮说,“莱蒂,带男孩去找一间屋,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今天他一定累坏了。”

黑色猫咪正蜷缩在火炉边的摇椅上。“我能把这只小猫带到房间里去吗?”

“就算你不带走她,”莱蒂说,“她也会来找你的。”

金妮拿来两盏蜡烛,烛台底座安有大大的环状把手,托台上各有一团不成形的白蜡。她用炉火引燃了一根引火木条,接着用木条相继点燃两盏蜡烛的烛心。她把一盏递给我,另一盏递给莱蒂。

“这儿不是有电吗?”我问。厨房里安了电灯,老式大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灯丝闪着光。

“房子那一边没有电灯。”莱蒂说,“厨房相对而言新一些。走路时要用手罩住蜡烛前部,这样火焰不容易熄灭。”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拢住火焰,我照她的样子做,跟在她的身后。黑色猫咪跟着我们,走出厨房,穿过一扇白漆木门,下了一级台阶,进入走廊。

走廊很黑,烛光映照出硕大的阴影。在行走的途中,落入我眼中的一切物体仿佛都在移动,阴影为它们塑造外形,提供动力:落地式大摆钟,毛绒动物(它们真的是毛绒玩具吗?那只猫头鹰是真的移动了,还是摇曳的烛光让我误以为它在我们路过时转了一下头?),靠墙的台桌,还有好多把椅子。所有东西都好似微微移动,随即又重归静止。我们上了一段楼梯,又上了几级台阶,路过一扇敞开的窗。

月光流泻在台阶上,皎洁明亮,胜过烛光。我仰头望向窗外,一轮满月挂在天边。天空无云,撒满不计其数的璀璨星星。

“那是月亮。”我说。

“姥姥喜欢这样。”莱蒂说。

“昨天是蛾眉月,现在却是满月。刚刚还在下雨,可现在天上连云都没有。”

“姥姥喜欢让满月照耀房子的这一边。她说这样恬静安宁,能让她想起自己小姑娘的时光。”莱蒂说,“你小心点,别被台阶绊倒。”

跟在我们身后的猫咪灵巧地一连蹦上几级台阶。我不由莞尔。

莱蒂的房间在顶楼,我们进了隔壁的一间。壁炉里燃着一团火,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屋里温暖舒适,床的四个角上各立有一根柱子,挂着床帘。我在动画片里见过类似的床,可从没在现实中看到过。

“你明早穿的衣服已经给你放好了。”莱蒂说,“我就睡在隔壁房间。如果你有什么事想找我,就大声叫我的名字,或者来敲我的门,我会马上过来。姥姥说让你用室内厕所,但厕所离这里挺远的,你可能会迷路。所以如果你想方便的话,床下有个夜壶,想必你知道怎么用吧。”

我吹灭蜡烛,拨开床帘,爬到床上。

房间很暖和,但床单很凉。床抖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床上,紧接着几个小爪子踩上毛毯,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东西扑到了我的脸上。不一会儿,小猫就睡着了,发出轻柔的咕噜声。

我的房间里依然潜伏着一只怪兽。在那兴许被从现实中剪掉的时间片段中,父亲将我推进盛满水的浴缸,也许抱着把我溺死的念头;我在黑暗中狂奔数里;我看到父亲亲吻、爱抚那个自称为乌苏拉·芒克顿的东西。恐惧依然驻留于我的灵魂,让我心有余悸。

可我的枕边有一只小猫咪,它亲昵地贴着我的脸安睡,身子随着呼吸柔和地起伏。在它的陪伴下,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1] 莱蒂希娅(letitia)的发音近似生菜的英文单词(lettuce),昵称可为莱蒂(lett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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