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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
“那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阻止她出去。”
“可是我们想赶她走啊。”
“不,我们想让她回家。”
我凝视着莱蒂,看着她的棕色短发、挺翘鼻子还有她的雀斑。她看上去比我大三四岁,实际上也许比我大三四千岁,或比三四千再翻一千倍。我对她无比信任,哪怕地狱之门近在眼前,可是……
“你能解释一下吗?”我说,“你总是说些摸不着边的话。”
不过我并不害怕,我也说不出来我为什么不害怕。我信任莱蒂,如同我俩一起去橙色天空下寻找帆布怪时一样信任。我相信她,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不会受伤。我就是知道,就像我知道草是绿的、玫瑰有尖刺、早餐的麦片粥香甜可口一样。
我们穿过大门,走进房子。大门没有锁,除了节假日出门,我不记得它曾经上过锁。
妹妹正在前屋练习钢琴。听到我们进屋的声音,她停下弹奏《筷子》这首乐曲,转过身来。
她好奇地看着我,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以为你会被狠狠教训一顿,可爸爸妈妈就这么回家了,而你要在朋友家借宿一夜。他们为什么说你睡在朋友家?你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吗?”接着她注意到莱蒂,“她是谁?”
“我朋友啊。”我告诉她,“那个可怕的怪物呢?”
“不许你这么说她。”妹妹说,“她是个好人。她正在小睡呢。”
妹妹没有提到我的衣服。
前屋里有台钢琴,还有一个盖箱分离的蓝色玩具箱。莱蒂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把破损的木琴,扔到钢琴和蓝色玩具箱间堆得宛如碎石坡的一堆玩具之中。
“来吧。”莱蒂说,“该去问候她了。”
这句话在我的胸腔和脑海之中激起了轻微的恐惧:“你是说,去她的房间?”
“没错。”
“她正在上头干什么?”
“还在给人们发钱。”莱蒂说,“仅限于当地人。她在得知人们自以为的所需之物后,努力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她这么做,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纯粹,能让她生活得更为开心自在。现在她已经不那么在乎给别人发钱了,她现在更关注有所求而求之不得的人群。”
我们走上楼梯,莱蒂在每一级上都放了东西:一个清透的玻璃球,内部有一丝缭绕的绿色;一个金属连接件;一颗珠子;一对天蓝色的洋娃娃眼珠,连接在控制眼睛开合的白色塑料片上;一个小型马蹄磁铁;一块黑色鹅卵石;一枚徽章,可以附在生日贺卡上的那种,表面印有“我七岁了”;一个火柴盒;一只塑料瓢虫,底部有块黑色磁铁;一辆玩具车,半边被挤压变形,车轮不知去向;最后是一个缺了条腿的铅兵。
我们站在楼梯顶端,卧室的门紧闭着。莱蒂说:“她不会把你关进阁楼。”她没敲门,直接推开,走进曾经属于我的房间,我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乌苏拉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除了母亲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成年女性的裸体,我好奇地瞧了她一眼。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房间比乌苏拉更有意思。
这儿是我原来的卧室,可又不像我的卧室。专门为我定制的黄色洗手盆犹在,莹蓝如知更鸟蛋的墙壁犹在,与我居住时一个样。可屋里多了许多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布条,灰蒙蒙,乱蓬蓬,破破烂烂,就像绷带一样,一些只有一英尺长,另一些几乎垂及地板。窗户未关,冷风飕飕,吹动灰色布条东摇西晃,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颤动,如同风中的帐篷,海上的小舟。
“你得离开这里了。”莱蒂说。
乌苏拉在床上坐起身,睁开双眼,眸色同悬挂的灰色布条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听起来仍半梦半醒:“我之前就在想该做什么把你们俩引过来,瞧,你们来了。”
“不是你引我们来这里的,”莱蒂说,“我们来是因为自己想过来。我来给你最后一次主动离开的机会。”
“我不走!”乌苏拉的语气任性恣情,像个因未被满足而闹脾气的小孩。“我才刚到这儿没多久。现在我有了一座房子,有了几个宠物——他的爸爸就是我的小甜心。我让大家开心。全世界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生灵,刚才你们进来时我正巧在探查,发现我就是天下的唯一。这儿的人不会保护自己,不会随机应变,所以这儿是全宇宙最棒的地方。”
她对我俩粲然一笑。对成年人来说,她的确非常漂亮可人,可对于七岁的孩子,美丽固然具有吸引力,但并非什么必要的东西。如果她冲现在的我这么笑,不知我会如何反应,也许面对她的邀约,我也会像父亲一样,献出真心,忘掉身份,神魂颠倒。
“你认为世界是这个样子。”莱蒂说,“你认为它很简单,可以任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事实并非如此。”
“怎么可能?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和你的家人会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阻拦我?你是你们家唯一一个离开农场边界的人,还在不知道我名字的情况下企图封印我。你母亲就不会干这种蠢事。小姑娘,我可不怕你。”
莱蒂把手探入手提袋深处,掏出那个关着透明蠕虫的果酱瓶。
“跟我回去吧。”莱蒂说,“我是出于善意,出于好心。相信我,接受吧。我想我们最初相见的地方,那个橙色天空的世界,是离你家最近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依旧路远迢迢。我无法把你从那儿送回你出生的地方,我问了姥姥,她说那个地方压根已经不存在了。不过你一旦跟我回去,我们会为你找个相似的地方,在那里你会很开心,很安全。”
乌苏拉翻身下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闪电不再环绕她的身体起伏翻腾,可她裸身站在卧室里的模样比她飘浮在暴风雨里的样子更加可怕。她是个大人,不,不只是大人,她年纪很大,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像个弱小无力的孩童。
“我在这儿很开心。”她说,“开心得不得了。”接着她用近乎遗憾的语气说,“而你们,就开心不了了。”
我听到一声轻响,像是破布烂衫在抖动。屋里的灰色布条开始一条接一条与天花板分离。布条落了下来,可并非直线下落,而是从四面八方冲我们飞来,仿佛我们是磁铁,把它们都吸了过来。一条灰布落在我的左手背上,粘住不动了,我用右手抓住这条灰布,想把它扯下来,一开始没扯动,我用了点劲,把它扯了下来,灰布与皮肤的相接之处顿时发出一声如同吮吸的声音。我的左手背上刚被布条粘住的那一块变色了,它变得那样红,红得仿若嘬了很长很长时间,嘬得比我在现实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长久、更加用力。
一颗颗红色血珠从手背上沁了出来,我不由得伸手擦拭,抹成一团血污。紧接着,一条形如绷带的长布条缠上了我的腿,眼见有一条布要落到我的前额上,我赶紧躲开,却被另一条布蒙住了眼睛。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好拉扯蒙住眼睛的布条,不料又被一条布条缠住双手手腕,绑到了一起。随即我的双臂被绑到了身上,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如果我生拉硬扯,这些布条会让我受伤。
世界一片灰暗。我放弃挣扎,躺倒在地,专注于一呼一吸,幸好缠绕的布条为我的鼻子留了个空当。它们把我束缚住,如同活物。
我躺在地上,默默听着,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乌苏拉说:“我需要这个男孩安全无虞,我说过要把他关进阁楼,那就这么办。至于你,农场的小姑娘,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得想个妙招。把你身体里的东西翻到外头怎么样?那样你的心脏、大脑和肌肉就会暴露在外,而皮肤会被包裹在内,然后我会把你封存在我的房间,也就是这里,让你的眼睛永远只能盯着你身体内部的黑暗。我做得到。”
“不。”莱蒂说,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伤感,“其实你做不到。我给过你机会了。”
“你不过是在威胁我,吓唬谁呢?”
“我没有威胁你。”莱蒂说,“我非常希望你能抓住机会。当你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同类时,你就没有想过,这儿为什么连一个岁数大的同类都没有吗?你从来没想过。你很开心你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你从没停下来思考过。”
“斯卡萨奇,姥姥把你们这类东西叫作跳蚤,其实她随便怎么叫你们都行,我想她就是觉得跳蚤这个称呼比较好笑……她不介意你们是什么,她说你们够无害了,就是有点蠢。因为在这片天地,有种以跳蚤为食的东西,姥姥管它们叫恶枭。姥姥一点也不喜欢它们,说它们残暴无情,非常难缠,还总是不知餍足。”
“我才不怕呢。”乌苏拉嘴上这么说,声音却透着恐惧。她接着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今天早上调查过了。我还找了其他东西——一些界标,防止你跑得太远,卷进更多的麻烦。来的路上,我沿途还撒了面包屑,径直通向这个房间。现在打开这个瓶子吧,取出通道,我们送你回家。”
我等待乌苏拉回应,可她一声不吭,不予应答。耳边唯有一声门被摔上的巨响,和其后咚咚咚迅速跑下楼梯的声响。
莱蒂的声音近在耳旁。她说:“她应当留在这里,接受我的提议才好。”
我感受到莱蒂的手抓住了贴在我脸上的布条,吧唧,布条在分离时依然发出了濡湿的吮吸声,可感觉上已失去生机。布条脱落后掉到地上,一动不动。这回我的皮肤没有渗出血珠,可糟糕的是我的胳膊和腿都跟睡着了似的,不听使唤。莱蒂扶我站起身来。
她看上去闷闷不乐。
“她去哪儿了?”我问。
“她循着面包屑跑到屋外去了。她害怕了,可怜的家伙,她真的太害怕了。”
“你也在害怕。”
“是有点。我想现在她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被我设下的界标困住了。”
我们来到卧室门口。楼梯顶端玩具士兵所在的位置此刻是一道撕开的大裂口。我尽我所能描述一下:就像有人给楼梯拍了张照片,然后把士兵从照片上撕掉了。士兵的所在之处一无所有,唯有一片死灰,看久了让我眼睛疼。
“她在害怕什么?”
“我和你说过。恶枭。”
“你也害怕恶枭吗,莱蒂?”
莱蒂犹豫良久,只回答了一个字:“怕。”
“可你不怕乌苏拉。”
“我不会害怕她。正如姥姥所说,她就像一只跳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恣心纵欲,就像一只吸饱了血肚皮都快胀破的跳蚤。但她无法伤害我。在我生活过的诸多时代,她的同类我见过几十个。比如克伦威尔执政的时代就有一个,那个有点意思,他让人们感到孤独。为了消除孤独感,人们用各种法子伤害自己:挖出眼珠啦,跳下深井啦。自始至终,那个蠢货就坐在大公爵的地窖里,像只和斗牛犬一般大的又矮又胖的癞蛤蟆。”
我们已下了楼梯,正沿着过道走向门口。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
“哦,除了我给她铺设好的路,她哪儿也去不了。”前屋里,我妹妹仍在弹奏《筷子》。
我们走出前门。
“他很恶心,克伦威尔时期的那个,但我们赶在饿鸟到来前,送他离开了那里。”
“饿鸟?”
“就是姥姥口中的恶枭。清洁者。”
“听起来不可怕啊。我知道乌苏拉害怕它们,可我不怕,做清洁的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