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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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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他说,“你们这类人到底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哈欠,露出深粉红色的漂亮舌头。“把我们想象成象征符号。我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梦,用来解释在洞壁上看到的神秘阴影。现在走吧,继续前进!你的尸体已经渐渐冰冷。那些白痴正聚集在山上准备开战。时间可不等人。”

影子点点头,继续走下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结满了冰。影子一路磕磕绊绊、脚底打滑地沿着岩石路径继续向下走,走向岔路口。他的手指关节在一块齐胸高的凸起岩石上擦伤了,只好尽量放慢速度,侧着身子向前进。头顶洒下的月光穿透冰结晶,闪耀光芒。月亮的外围笼上一圈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很美,却令行走更加困难。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安全。

他到达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了,他曾经来过这里。尽管如此,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记得来过这里。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的悠长回声,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那一晚是劳拉死后第一次找到他。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是为了纪念那些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过去,目光直视向前。这条通道有点像迪士尼乐园,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某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能感应到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他不想再尝试了,他已经决定了。中间那条路,也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才是他该走的路。他走过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然失色。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不需要再做任何交易,不需要再讨价还价,门口可以自由进入。影子在一片黑暗中走进大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起死去。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某个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不久之后,水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一团幽灵鬼火,微弱的亮光划破黑暗的世界。原来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水花飞溅的声音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静如玻璃的黑暗水下几英尺处映出倒影。一个高挑的人影用竹竿撑船,影子听到的水花飞溅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你好!这里有人!”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仿佛有整整一支合唱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袍,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肯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鸟一般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岩上之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最终直视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但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脚上的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腿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帮忙,我们只好亲自动手埋葬丽拉&12539;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过分讲究、严谨。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影子。”那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渡灵者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亡灵的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笔记录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选择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序章。”

船轻巧地在镜子一样的地下湖面上飘行,鸟头生物站在船首眺望前方。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时是一种颜色。”

“确实不可能,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如果我拥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

“你不可能拥有。只有傻瓜或神明才拥有那种硬币。”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恐惧得颤抖起来。他幻想自己看到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波。

“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我快死了?”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我是渡灵者,我喜欢你。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为什么不来接你?”

“因为&8943;&8943;”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传说中的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在哪里呢?”

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叫影子也跟着做。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淌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拴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和触及灵魂的恐惧。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还有一点点担心,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谷仓一样庞大的狗头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声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已来临。”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 [92] 伸出巨大的黑色双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视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他,如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软弱都被一一取出,进行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仔细研究,被分解成一片片,被咀嚼品尝。

我们不会一直记得那些对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进行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情,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赤裸裸地被解剖开,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举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柔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他依然感觉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谁拿走了他的心脏?”阿努比斯咆哮着。

“我。”一个女人低声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 [93] 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不是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台黄金天平放在他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太自在。然后才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 [94] 吃,它是灵魂吞噬者&8943;&8943;”

“也许,”影子说,“也许我可以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

“幸福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偷偷溜走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芭丝忒若有所思地说,“成堆的骷髅上又多了一个骷髅。真可惜。眼下有这么多的麻烦,我还希望你能做些好事呢。这就像是眼睁睁看着慢镜头一样的车祸,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空无一物。没有黑暗,甚至没有忘却。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奇异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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