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当尼采哭泣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1/2)

目录

“我们没有做到任何事情,弗里德里希,我变得更糟了。”在他的书桌上振笔疾飞的尼采,没有听到布雷尔走了进来。现在他转过身,张开他的嘴巴要说话,但是保持着沉默。

“我吓到你了吗,弗里德里希。你的医生走进你房间并抱怨他更糟了,这一定是非常让人糊里糊涂!尤其是当他盛装而来并带着他专业保证的黑色医疗袋!”

“相信我,我的外表全部是假象。在我的外表下,我的衣服湿了,我的衬衣黏在我的皮肤上。对贝莎的妄想,它是我心里面的一个旋涡,吸走了我每一个纯洁的念头!”

“我不怪你!”布雷尔在桌旁挨着他坐下,“我们之所以缺乏进展是我的错。是我去恳求你直接攻击那些妄想的。你是对的,我们进去得还不够深入。当我们应该彻底清除杂草时,我们仅仅修剪了枝叶。”

“是的,我们什么都没拔掉!”尼采回答道,“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我们的步骤。我也感到气馁。我们上一次的会面既虚伪又肤浅。看看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情,调教你的思想,控制你的行为!思想训练与行为塑造!这不是施用于人类的方法!噢,我们不是驯兽师啊!”

“是的,是的!在上次会面后,我觉得我像是一只被训练来用后脚站立与跳舞的熊。”

“正是如此!一位教师应该是人的提升者。在过去几次会面中,我却代之以矮化你,同时也矮化了我自己。我们不能以对待动物的方法,来与人类的忧虑交手。”

尼采起身,并朝壁炉前虚位以待的椅子指一指。“我们是否……”在他坐下来的时候,布雷尔心里浮起了一个念头,尽管未来的“绝望医生”可能会抛开传统的医疗器材,听诊器、检耳镜、眼底镜,他们假以时日会发展他们本身的装备,作为的,是炉火旁的两张舒适座椅。

“所以,”布雷尔开口说道,“这场对我的妄想思虑欠周的直接战役,让我们回到在它之前的地方。你提出了一套理论,认为贝莎是声东击西的幌子,而不是一项原因,我忧惧的真正核心,是我对死亡与不信上帝的恐惧。也许就是这样!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我对贝莎的妄想,真的是把我黏在事情的表面上,让我没有时间留给更深层与更幽微的思想。”

“然而,弗里德里希,我不认为你的解释完全令人满意。第一,依然有个谜团是‘为何选贝莎’呢?在所有可能让我自己对抗忧惧的方式当中,为什么要选这个特别愚蠢的妄想呢?为何不是其他的方式,某种其他的幻想?”

“再者,你说贝莎只是个幌子,用来误导我的注意力远离我忧惧的核心。然而,‘幌子’是个模糊的字眼。它不足以解释我妄想的强度。对贝莎的想象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制性,它含有某种隐藏又有力的意义。”

“意义!”尼采用他的手猛力拍击椅子的扶手。“完全正确!自你昨天离开以来,我就循同样的路线思考。你最后的那句‘意义’,可能就是关键。或许,我们打从一开始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你妄想中的意义。你所主张的是,借由发现贝莎歇斯底里症每个症候的起源,你治愈了它们。而同时又宣称,这个‘起源’的方法跟你本身的案例无关,因为,你对贝莎妄想的起源是已经获知的事情,开始于你见到她的时候,在你停止见她后益加剧烈。”

“不过,”尼采继续说道,“或许你用错了字眼。或许,有关系的不在于起源——症状的首度出现,而在于症状的意义!或许你搞错了。或许,你之所以治愈了贝莎,并非通过发现了起源,而是发现了每一个症状的意义!或许,”,说到此,尼采几乎是在耳语,好像他是在交付一项意义重大的秘密,“或许症状是意义的信差,而且,只有在它们的意义获得理解后,症状才会消失。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下一步就很明显了:如果我们要克服这些症状,我们必须决定妄想贝莎对你所意味的是什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布雷尔满腹狐疑。人要如何着手于发现一个妄想的意义?尼采的兴致勃勃也感染到布雷尔,他等待着尼采给他下一步指示。但是尼采坐回椅子,拿出他的小梳子,开始打理胡髭。布雷尔变得越来越紧张与不悦。

“怎么样,弗里德里希?我在等着啊!”他搓揉他的胸口并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压力,在我胸口,在我坐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增长。它很快就要爆炸了。我无法以理智劝它走开,告诉我怎么动手!我如何能发现一种对我自己所隐匿的意义呢?”

“不要试着去发现或解决任何事情!”尼采回应道,依然梳着他的胡髭。“那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只是去清扫烟囱。谈谈贝莎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已经谈过太多有关她的事情了吗?我是否要再次沉迷于我对贝莎的朝思暮想呢?你已经听过全部的事情了——触摸她、爱抚她,我的房子陷入烈火,每个人都死了,我们出走到美国。你真的想要再听一遍这些垃圾吗?”突兀地站了起来,布雷尔在尼采的椅子后面走来走去。

尼采继续以一种镇定又慎重的态度说着话,“勾起我好奇心的,是你妄想的顽强,像是一只北极雁紧紧抓着它的岩石。我们能不能,约瑟夫,把它撬起来,偷看一下底下是什么呢?我说的是,为我清扫烟囱!对这个问题清扫一下烟囱:没有贝莎的生活,你的生活会像什么样子?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不要尝试说得合理,甚至不要说成句子。说出任何浮现在你心头的事情!”

“我做不到,我动弹不得,我是被紧压的弹簧。”

“不要踱步了,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试着描述在你眼皮后面,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就让思绪流动,不要控制它们。”

布雷尔在尼采的椅子后面停下,紧抓着椅背。他的眼睛合起,前前后后地摆动着,就像他的父亲在祈祷一般,并且,慢慢开始喃喃说出他的思潮:“没有贝莎的生活,是一种炭笔画的生活,没有色彩、圆规、比例尺、葬礼用的大理石,所有事情都被决定了,现在并直到永远,我会在这里,你会在这里找到我,永远是如此!就在这里,这个地点,带着这个医疗袋,在这些衣服里面,带着这张脸,日复一日的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憔悴。”

布雷尔深深地呼吸着,感到不那么激动了,并坐了下来。“没有贝莎的生活?还有什么呢?我是一个科学家,但是科学没有色彩。人只应该在科学里面工作,不是去尝试在它里面生活,我需要魔力还有热情,你不能在缺乏魔力下生活。那就是贝莎所意味的——热情与魔力。没有热情的生活,谁能够过这样一种生活呢?”他遽然张开他的双眼,“你能吗?有任何人能吗?”

“请清扫关于热情与生活的烟囱。”尼采激励他。

“我有一个病人是位接生婆,”布雷尔持续下去,“她年老、干瘪、孤独,她心脏的功能在逐渐地衰退中。但是,她依然对生命热情洋溢。有一次,我问她有关她热情的来源。她说,那是在举起一个静默的新生儿,与拍醒他的生命的那一刻。她说,通过沉浸在那奥妙的一刻,那跨越存在与煙灭的瞬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而你呢,约瑟夫?”

“我就像那位产婆一样!我想要接近奥秘。我对贝莎的热情不是自然的,它是超自然的,我知道这点,但是我需要魔力,我无法生活在一片黑白之间。”

“我们全都需要热情,约瑟夫,”尼采说,“酒神戴奥尼索斯的热情是生命。但是,热情需要魔力或失去尊严吗?人不能找出一种方法来做热情的主宰吗?”

“让我告诉你,我去年在恩格丁碰见的一位佛教僧侣。他过着一种节俭的生活。他以一半清醒的时间来沉思冥想,而且几个星期,不跟任何人交谈。他的日常饮食很简单,一日一餐,任何他能够化缘得来的东西,或许只是个苹果。但是他冥想着那个苹果,直到它出现出鲜红、多汁与清脆为止。到了那天的末了,他热烈地期待着他的一餐。重点在于,约瑟夫,你没有必要对热情断念,但是你必须改变你对热情所设下的条件。”

布雷尔颔首以对。

“继续,”尼采催促说,“清扫更多有关贝莎的烟囱,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布雷尔闭上了他的眼睛。“我看见我自己与她一同奔跑,远走高飞。贝莎意味着逃离——危险的逃离。”

“怎么说呢?”

“贝莎就是造成危险的力量。在她之前,我生活在规范之内。今天,我跟这些规范的极限在玩捉迷藏,或许,那才是接生婆所代表的意义。我考虑要推翻我的生活,牺牲我的事业,触犯通奸,摆脱我的家庭,移民,与贝莎再度重新开始生活。”布雷尔轻轻掴着自己的脸颊。“愚蠢!愚蠢!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这样做的!”

“但是,有通往这个危险边缘跷跷板的诱惑吗?”

“诱惑?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危险!如果有诱惑的话,它不可能是危险,我想那个诱惑是逃离!不是远离危险,而是远离安全。或许我过得太安逸了!”

“也许,约瑟夫,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危险而且致命。”

“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布雷尔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了好几遍,“过得安逸就是危险,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弗里德里希,这是一个有力的想法。所以,这就是贝莎的意义,去逃离致命的生活?贝莎是我自由的希望吗——让我从时间的泥淖中脱逃的希望?”

“或许是远离你的时间、你的历史时刻的泥淖。不过,约瑟夫,”他郑重地说,“不要误以为她会引导你跳脱时间!时间是无法中断的,那是我们最大的负担,而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尽管在这个负担之下,我们还是要生活。”

这是第一次,对尼采以他哲学家的口气所发表的主张,布雷尔没有表示抗议。这一项来自哲学立场的解释有所不同,他不知道要拿尼采的话怎么办,不过,他知道它们影响了他、打动了他。

“当然是如此,”他说,“我没有永生的梦想。我想要脱逃的生活,是1882年维也纳医界那种资产阶级的生活。其他的人,我知道,他们在羡慕我的生活,但是我惧怕它,惧怕于它的一成不变与了无新意。惧怕它到如此厉害的程度,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项判决性的死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弗里德里希?”

尼采点点头:“你记得问过我吗,或许是在我们第一次谈话之中,你问说,偏头痛是否有任何好处?那是个好问题。它帮助我对我的生活有不同的思考。记得我的答案吗?偏头痛迫使我辞去了在大学的教职?每个人,家里、朋友甚至同僚,都痛惜这个不幸,因为历史会记载说,尼采的疾病悲剧性地终结了他的事业。但不是那样!倒过来才是对的!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职位才是我的死刑判定。它判给我空洞的学院生活,并且把我的余生耗费在从经济上供养我的母亲与妹妹。我是命中注定陷在那里。”

“然后,弗里德里希,偏头痛,那伟大的解放者,降临到你身上!”

“约瑟夫,我的偏头痛和你的妄想,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吧?或许,我们比我们所以为的更为相似!”

布雷尔闭上了眼睛,跟尼采感觉如此亲近是多么美好啊。泪水涌了上来,他假装是为了突发的咳嗽以把头转开。

“让我们继续吧,”尼采冷漠地说,“我们有所进展了。我们了解到,贝莎代表了热情、奥秘与危险的脱逃。还有什么呢,约瑟夫?被包装到她身上的,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美丽!贝莎的美丽是那奥秘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这里,我带了这个来给你看。”

他打开他的袋子,拿出一张相片。戴上他厚重的眼镜,尼采走到窗边以在较佳的光线下打量它。从头到脚包在黑色之中的贝莎,一副骑马的装扮。她的外套紧紧包在身上:小巧的双排纽扣,从腰际延伸到下颌,费力地把她异常丰满的胸部包裹在里面。她的左手优雅地拎着裙子,还有一根骑马用的长鞭。从她另外一只手中,手套在摆荡着。她的鼻梁挺直,头发短而简洁,头上漫不经心地别着一顶黑色的软帽。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派自在地注视着照相机,但是目光固着在遥远的远方。

“一个令人畏惧的女人,约瑟夫,”尼采说,递还相片并再次坐下来,“是的,她非常美丽,但是我不喜欢拿着马鞭的女人。”

“美丽,”布雷尔说,“是贝莎的意义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我是如此轻易地就被这样的美丽所掳获。我觉得,比大多数男人要容易。美丽是一种神秘。我很难了解要如何去形容它,不过是一个女人拥有某些特定组合的血肉、乳房、耳朵、大而黑的眼睛、鼻子、嘴唇,尤其是嘴唇,简直是让我又敬又畏。这听起来很愚蠢,但是,我几乎相信这样的女人有超人的力量!”

“去做什么呢?”

“那太愚蠢了!”布雷尔把他的脸埋在他的双手里。

“只要清扫烟囱就好了,约瑟夫。抛开你的判断并且说话!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评判你!”

“我无法用话来说。”

“试着完成这个语句:当贝莎的美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

“‘当贝莎的美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我感到——’我感到些什么呢?我觉得我在地球的深处,在存在的中心,我就在我所应该在的地方。我所在的,是一个没有攸关生命或目标的疑问的地方,中心,那个安全的地方。她的美丽提供了无尽的安全。”他抬起他的头来,“看吧,我跟你说过,这没有道理!”

“说下去。”尼采沉着地说。

“要我被掳获,那个女人必须要有特定的外表。要令人爱慕的外表,我现在可以在我心中看到她,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嘴唇合起成一种柔和的似笑非笑。她似乎在说着,‘噢,我不知道——’”

“继续下去,约瑟夫,拜托!继续去想象那个微笑!你依然能够看见它吗?”布雷尔闭上了他的眼睛,点点头。

“它对你诉说着什么?”

“它说,‘你很迷人,任何你做的事都不会有问题的。噢,你这个可爱的人,你失去了控制,不过,人们都料到一个男孩会这样。’现在,我看到她转向她身边的另一个女人,她说,‘他是不是很了不起呢?他是不是很贴心呢?我会拥他入怀来安慰他。’”

“关于那个微笑,你可以说更多。”

“它对我说,我可以玩乐,做任何我想要的事情。我可能会涉入麻烦,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会继续被我所取悦,会继续觉得我很迷人。”

“那个微笑对你来说,有件个人的往事吗,约瑟夫?”

“你指的是什么?”

“回到过去。你的记忆里有包含这样一个微笑吗?”

布雷尔摇着他的头,“不,不记得。”

“你回答得太快了”尼采坚持说,“在我说完我的问题之前,你就开始摇你的头了。去找!就继续以你的心灵之眼来观看,看看会有什么东西出来。”

布雷尔合上了眼睛,注视着他记忆的卷轴。“我曾经看过,玛蒂尔德对我们的儿子乔纳斯有过那样的笑容。同时,当我10岁或11岁的时候,我为一位名叫玛丽·葛培兹的女孩着迷,她给过我那样的微笑!那完全一样的微笑!我在她家搬走时感到凄然。我已经有30年没见到她了,然而,我依然会梦到玛丽。”

“还有谁?你遗忘了你母亲的笑容吗?”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过世了。当时她只有28岁,而且,她在生出我弟弟之后就死了。人家告诉我说她很美丽,但是我对她毫无印象,一点都没有。”

“那你的太太呢?玛蒂尔德有那种充满魔力的笑靥吗?”

“没有,对这点我可以确定。玛蒂尔德很美丽,但是,她的微笑对我没有力量。我认为10岁的玛丽有力量,而玛蒂尔德却没有,我知道那很愚蠢。但,那就是我体验它的方式。在我们的婚姻之中,是我有凌驾于她的力量,而且是她渴望于我的呵护。不,玛蒂尔德没有魔力,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魔力需要黑暗与神秘,”尼采说,“或许,她的神秘被14年的婚姻歼灭了。你是否对她太过了解了呢?或许,你无法承受与一位美丽女子有亲密关系的真相。”

“我开始觉得,我需要美丽以外的另一个字眼。玛蒂尔德拥有美丽的所有因子。她有审美上的美丽,但不是权力上的美丽。或许你是对的,太熟悉了,我太常见到皮肤底下的血与肉。另一个要素是没有竞争,玛蒂尔德的生活没有其他竞争者。那是一场安排好的婚姻。”

“约瑟夫,你想要竞争的这点让我迷惑。就在几天以前,你提到惧怕它。”

“我想要竞争,而我又不想要。记住,是你说我不必讲道理的。我只不过是表达出那些浮现在我心头的字句。让我看看,让我收拢我的思绪,是了,如果她被其他男人所渴望,美丽的女子就会有较多的权力。但是这样的女人太过于危险,她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也许贝莎是完美的折中,她尚未完全成熟!她是美丽的胚胎期,依然不完全。”

“所以,”尼采问说,“她很安全,因为没有其他男人追逐她?”

“不完全是这样。她比较安全是因为我近水楼台,任何男人都会想要她,但是我可以轻易地击退竞争者。她是或者毋宁说曾经是完全地依赖我。好多个星期她拒绝吃饭,除非我每餐亲手喂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