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作为她的医生,我自然疼惜见到我病人的退化。乖喔,乖喔,我这样哄着她。乖喔,真是可怜!我对她的家庭表示我专业上的忧虑,但,私底下作为一个男人,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这点,我享受着征服的喜悦。当她有一天对我说她梦到了我,我欣喜若狂。好一场胜利,进入了她内心深处的密室,一个没有其他男子曾经得其门而入的所在!而既然梦境不会死去,那就是我可以存在到永远的地方!”
“所以,约瑟夫,你在不必去竞争的情况下就赢了竞赛!”
“是的,这是贝莎的另一层意义,安全竞赛,一定获胜。但是,一个不具备安全的美丽女子,那是另一回事了。”布雷尔陷入了沉默。
“继续说,约瑟夫。你的思潮现在到了哪里?”
“我在想一个靠不住的女人,一个约略在贝莎的年纪却完全长成的美女,她在几个星期以前来我的办公室见我,一个许多男人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子。我为她所吸引并且恐惧!对抗她,我无能为力,我不管当时其他病人的顺序而先见了她,我没办法叫她等。当她对我做出一项不妥的医疗请求时,我唯一能做的是,不对她的希望让步。”
“哦,我知道那种两难,”尼采说,“最令人渴望的女人就是最让人恐惧的女人。而且,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什么人,而是因为我们让她变成了什么人。非常可悲!”
“可悲,弗里德里希?”
“可悲于那个女人永远不会知道,而且也可悲于那个男人。我知道那种悲伤。”
“你也认识一个贝莎?”
“没有,不过,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就像你描述的另一个病人,让人无法拒绝。”
路·莎乐美,布雷尔想到。毋庸置疑,一定是路·莎乐美!终于,他谈到了她!虽然不情愿把焦点从他自己身上转开,布雷尔依然施压地询问下去。
“所以,弗里德里希,那位你无法拒绝的女郎,她发生了什么事呢?”
尼采迟疑着,然后拿出他的表来。“我们今天发觉了一条丰富的脉络,谁知道呢,或许,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一条丰富的脉络。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而且,我确信你还有许多事情要说。请继续告诉我,贝莎对你意味的是什么。”
布雷尔知道,尼采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接近于揭露他本身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温和的询问或许是有所必要的。然而,当他听到尼采再次敦促他的时候:“不要停下来,你的意念在流动着。”布雷尔只能说是非常乐意地继续进行下去。
“我深深懊悔于这种双重生活、秘密生活的复杂。然而我珍惜它。资产阶级生活的表面是一潭死水,太明显了,人可以太清楚地看到终点,而所有行动都直接导向那尽头处。这听起来很疯狂,我知道,但是,双重生活是一种额外的生活,它支撑着一个延长寿命的承诺。”
尼采点头,“你感到时间吞噬着表面生活的可能性,反之,秘密生活则用之不竭?”
“是的,那不完全是我所说的,不过是我的意思。还有一件事,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件,当我跟贝莎在一起时,或者说,是当我现在想到她时,那所拥有的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极乐!那是最接近的形容词。”
“我一直相信,约瑟夫,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布雷尔复述着,“请给我张纸,我想要记下这句话。”
尼采从他笔记簿的后面撕了一张,并等候布雷尔写下这一句话、把纸折起来、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
“还有另外一件事,”布雷尔继续说,“贝莎缓和了我的孤寂感。就我记忆所及,我就被我心里虚无的空间所惊吓。而且,我的孤寂感与有没有人在场毫无关联。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哈,谁可以了解得更清楚呢?我偶尔会觉得,我是现存人类中最孤寂的一个。而且就跟你一样,这与他人的出现没有关联,事实上,我痛恨某些人夺去了我的独处,却不曾提供我陪伴。”
“你指的是什么,弗里德里希?他们如何不曾提供陪伴呢?”
“不把我视为珍贵的事情当成珍贵!有时候,当我凝视到生命的深处,遽然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有人跟我做伴,而我唯一的伙伴是时间。”
“我不确定我的孤寂感是否像你的一般。或许,我从未胆敢像你一样地深入。”
“或许,”尼采建议说,“贝莎阻止了你如此深入生命。”
“我不认为我想要更为深入。事实上,我感谢贝莎消除了我的寂寞,那是另一层她对我的意义。在过去两年中,我从未孤单过,贝莎总是在她家里等待我的造访,或者是在医院。而现在,她一直在我心里,依然在等待着。”
“你归功于贝莎的是某些你本身所成就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孤寂,就像每一个被判决如此的人一样孤单。你制造了你自己的偶像,然后被它的陪伴所温暖。或许,你比你所以为的还要虔诚!”
“但是,”布雷尔回答说,“在某种意味上,她一直在那里。或者,在过去一年半以来是如此。这虽然不是好事,却是我生命中最棒、最有生气的时光。我每天都见到她,我不停地想到她,在晚上则梦到她。”
“你告诉过我,有一次她不在那里,约瑟夫,在那个不断返回的梦之中。它怎么发展的,你在寻找她——?”
“它以某种可怕的意外开场,地面在脚下开始液化,我在寻找贝莎但找不到她——”
“是的,我确信那个梦里面有某种重要的线索。所发生的可怕事件是什么——地面裂开来吗?”
布雷尔点头。
“为什么?在那一刻,你会去找寻贝莎呢?去保护她?或者,要她来保护你?”
一段漫长的沉默。布雷尔两度迅速把他的头往后一甩,仿佛在下令自己专心一样。“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这很令人惊讶,但是,我的心智一点都无法运作下去了。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现在不过是早上10点左右,但是,我感到好像日复一日劳动却不得休息似的。”
“我也感觉到了,今天的工作很艰苦。”
“不过,是正确的行动,我觉得。我现在一定要走了,明天见了,弗里德里希。”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15日
我恳求尼采吐露他自己,这真的有可能只是几天之前的事情吗?今天,终于,他准备好了,无比地渴望。他想要告诉我,他感到被他的大学事业所牵绊,说他憎恶于资助他的母亲与妹妹,还有,他因为一个美丽女子而感到寂寞与受苦。
是的,他终于想对我吐露自己。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我并没有鼓励他!并非我没有想要倾听的欲望。不,比那更糟!我憎恨他的自白!我憎恨他侵入了我的时间!
那只不过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吗?我试图巧妙地引导他来吐露一点点自我,我对麦克斯与贝克太太抱怨他的遮遮掩掩,我还弯下腰到他的唇边听到他说,“帮助我,帮助我,”我则对他承诺说,“相信我,”这真的是在两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吗?
那么,我为什么今天要置他于不顾呢?我是不是越来越贪婪了?这种咨询的过程,它进行得越久,我越无法了解它。但它的强制力是如此之强。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我与尼采的谈话,有时,它们甚至打断了我对贝莎的幻想。这些会谈已经成为我一天生活的中心。我对我的讨论时间感到贪得无厌,而且常常等不及我们下一次的会面。这是不是今天我让尼采放我走的原因呢?
在未来,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今以后的50年?这种谈话疗法会成为再平凡也不过的事情。“忧惧的医生”会成为一种标准的专科,而医学院,或者也许是哲学系,将会训练他们。
未来“忧惧医生”的课程应该要包含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我可以确定一项基本课程:“关系”!那是复杂性出现的所在。就像外科医生必须先修习解剖学一样,未来的“忧惧医生”必须先了解咨询者与被咨询者之间的关系。而且,如果我对这样一种咨询的科学有所贡献的话,我就必须如同对鸽子的大脑一般,学会客观地去观察这种咨询关系。
当我自己是一种关系的一部分时,去观察它并不容易。然而,我察觉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趋势。
我以往一向对尼采吹毛求疵,但是不再这样了。相反,我现在珍惜他的每一个字,并且在时光推移中,就他有能力帮助我的这点,越来越深信不疑。
我一向相信我能够帮助他。甭提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他却有一切可以给我的东西。
我以往总在跟他竞争,设棋局来对付他。不再这样了!他的洞察力超人一等,他的智慧翱翔天际。我对他的凝视,就像一只母鸡之于鹰隼一般。我太过崇拜他了吗?我想要他在我的头上翱翔吗?或许,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听他的心声的理由?或许,我不想去知道他的痛苦,他也在所难免地会犯错。
我一向在考虑如何去“操纵”他,不会再发生了!我时常对他感到波涛汹涌般的热情。这是个改变。我一度将我们的状态比拟作罗伯特与他的小猫咪:退后,让它喝你的牛奶。稍后,他会让你抚摸它。今天在我们谈话进行到半途中,另一个意象飞快地闪过我的脑海:两只虎斑小猫,头并头舔同一个碗里的牛奶!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为何会去提到,一个“完全长成的美女”近来造访过我的办公室呢?我想要他得知我跟路·莎乐美的会面吗?我是不是在玩火呢?试图在我们之间敲出一道裂痕?
而尼采为何会说,他不喜欢拿着皮鞭的女人呢?他一定指向路·莎乐美的那张照片,他不知道我看过的那一张。他一定知道他之于她的情感,跟我对贝莎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所以,他是在默默地戏弄我吗?一个小小的私人笑话?我们在这里,两个男人试着对彼此坦诚相待,然而,两个人都被口是心非的小恶魔所撩拨。
另一个新词儿!尼采之于我是什么,就是我之于贝莎是什么。她歌颂我的智慧,崇拜我的只字片语,珍惜我们的聚会,简直是等不及下一次,因此,说服我一天去见她两次!
而她越突出地把我理想化,我就越让她浸染着权力。她是我所有悲痛的镇静剂。她最微不足道的一瞥,就治好了我的寂寞。她将目标与意义,给了我的人生。她单纯的一笑就给我涂上了欲望的神油,赦免了我所有的兽性行动。一场奇特的恋情:我们每一个都沉浸在彼此魔力的光辉之下!
但是,我感到希望与日俱增。在我跟尼采的对话之中,有权力在里面,而且,我确信这个权力不是镜花水月而已。
奇怪的是,仅仅在几个钟头之后,我就遗忘了我们大部分的讨论。一种奇特的遗忘,不像是一般咖啡馆闲谈的那种蒸发。有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叫做主动遗忘的东西吗——遗忘了某些东西,不是因为它的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太重要了?
我抄下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子:“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还有另一句:“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尼采说我整个资产阶级的生活都在经历危险。我想他指的是我在失去真实自我的危险之中,或者,我在无法成为我的存在的危险之中。但是,我是谁呢?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15日
终于,我们有了一项有价值的活动。深邃的水域,迅速地潜进浮出。冰凉的水,令人振奋的水。我喜爱一种活生生的哲学!我喜爱一种从原始的经验所雕塑出来的哲学。他的勇气增长了,他的意志与他痛苦的体验引导了方向。不过,是不是我分担风险的时候到了呢?
应用哲学的时机尚未成熟。什么时候呢?距今50年、100年吗?当人们停止对知识的恐惧,不再把软弱掩饰为“道德规则”,能够找出勇气来打破“您必须”的束缚,时候就到了。那时,人们就会对我生动的智慧有所渴求。那时,人们就需要我,帮助他们做出真实生活的指引,一种不信宗教与发现的生活,一种克服的生活,对欲望的克服。又有哪一种欲望,会比渴望于顺从更为强大呢?
我有其他必须被吟唱的歌曲。我的心灵孕育了优美的曲调,而查拉图斯特拉比以往更为大声地呼唤着我。我的专长不在于作为技术人员。然而,我必须着手于这样的工作,并且记录所有隐蔽的巷弄以及所有似是而非的小径。
今天,我们工作的整个方向改变了。而关键呢?在于意义而非“起源”的概念!
两个星期以前,约瑟夫跟我说过,他通过发现它的起源,治愈了贝莎的每一个症状。举例来说,他经过帮助贝莎回忆她有一次看到她的女仆容许狗从她的杯子里舔水,这治愈了她对喝水的恐惧。我起初深表怀疑,现在甚至越加强烈。狗从一个人的杯子里喝水的景象——不愉快?对某些人来说,是的!一场灾难?很勉强!歇斯底里症的原因?不可能!
不对,那不是“原因”,而是征候——某种固守在更为深层的忧惧!那才是约瑟夫的疗效为什么如此短暂的理由。
我们必须期望于意义。症状不过是一个信差,携带了忧惧正在内心最深处爆发的消息而已!关于有限、上帝之死、孤立、目标、自由的最深切忧虑(纠缠一生的深层忧虑)它现在打破了禁锢,而在心灵的门窗上敲打着,它们要求被听到。而且不仅是被听到,还要被体验!
有关地下室的人的那本俄国书,持续迷惑着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某些事情是不可说的,除了跟朋友之外,其他的事情甚至连朋友也不可说,最后,有些事情,人甚至连自己都不可说!现在爆发在他心里的事情,肯定就是约瑟夫甚至不曾告诉过他自己的那些事。
考虑一下贝莎对约瑟夫所意味的是什么。她是脱逃,危险的脱逃,从安全生活的危险中脱逃。还有热情、奥秘与魔力。她是伟大的解放者,对他的死刑判决提供了缓刑。她拥有超人的力量,她是生命的摇篮、伟大的母性告白,她赦免了他体内所有的野蛮与兽性。她为他提供了凌驾所有竞争者之上的笃定胜利,在她的梦中,她为他提供了经久不变的爱、永恒的友谊,与直到永远的存在。她是抗拒时间利牙的一面盾牌,在地狱深渊内提供救援,在底下的阴曹地府提供安全。
贝莎是神秘、保护与救赎的丰富象征!约瑟夫·布雷尔称呼这个为爱情。但是,它真正的名字是祈祷。
像我父亲一样的教区牧师,总是保护他们的羔羊远离撒旦。他们宣扬说,撒旦是信仰的敌人,为了破坏信仰,撒旦可能穿上任何伪装,而且不会比怀疑主义与反信仰的外衣更不安全、更阴险。
但是谁会保护我们呢,神圣的怀疑论吗?谁会警告我们对智慧之爱与奴役之恨的威胁呢?那是对我的召唤吗?我们怀疑论者有我们的敌人,拥有我们的撒旦,破坏我们的反信仰,并在最狡诈的所在植下信仰的种子。结果,我们杀掉了诸神,但是我们认可了它们的替代品——老师、艺术家、美丽的女人。而声誉卓著的科学家,约瑟夫·布雷尔,40年来因为一个名叫玛丽的小女孩的讨喜微笑而受到祝福。
我们反信仰的人必须提高警觉,而且要坚强。宗教信仰的驱动力是极端凶猛的。看看渴望坚守无神论的布雷尔,如何想要永远地受到注意、原谅、崇拜与保护。我的使命,是否就是作为怀疑者的传教士呢?我应该把我自己奉献给侦测并摧毁宗教信仰的希望吗?不论它们的伪装是什么?这些敌人很难缠,信仰的火焰通过对死亡、受到遗忘与缺乏意义的恐惧而无穷尽地增添着燃料。
意义会带我们上哪儿去呢?如果我揭开了妄想的意义,接下来怎么办呢?约瑟夫的症状会缓和吗?我的呢?什么时候?迅速潜进浮出“了解”就足够了吗?或者,必须要长期地潜在水面以下?
而且是哪一个意义呢?对同一个症状似乎有许多层意义,而且,约瑟夫还没有说完他那些贝莎妄想的意义。
或许,我们必须一层又一层地把意义剥除,直到贝莎停止代表贝莎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一旦她被剥掉了多余的意义,他将会看出,她是令人惊骇而赤裸裸的“人性的,太人性的”,那个她与他以及所有人性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