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2)
隔天早上布雷尔进入尼采房间的时候,依然穿着他皮毛衬里的大衣,并拿着一顶黑色高顶丝质礼帽。“弗里德里希,看看窗外!那个低垂在天际、害羞的橘色圆球——你认得出它来吗?我们维也纳的太阳终于露脸了。我们今天是否以散步来庆祝一下呢?我们彼此都说过,我们在散步的时候思虑最清楚。”
从他的书桌旁边,尼采充满活力地弹起来,仿佛他的脚上有弹簧似的。布雷尔从未见过他移动得如此迅速。“没有让我更高兴的事情了,护士们已经有三天不允许我走出户外。我们可以在哪里散步呢?我们有足够时间跑到圆石车道以外吗?”
“我的计划是这样。每个月一次,在安息日时,我会去看看我父母的坟地。今天跟我一块儿去吧——那个公墓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其间,我会稍微暂停一下,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打理一把花束就好。从公墓那里,我们可以去瑟默铃格海德,花一个钟头在森林与草地中散步,赶在用正餐前回来。在安息日,我在下午以前是不排定约会的。”
布雷尔等候尼采更衣。尼采常说,虽然他喜欢清冷的气候,后者可不喜欢他,所以,为了保护他自己免于偏头痛,在挣扎着穿上他的大衣之前,他套上了两件厚实的毛衣,并且把一条羊毛围巾,在他的脖子上绕了好几道。绑上一个绿色的遮阳帽檐,以保护他的眼睛免于强光的照射,再加一顶绿色巴伐利亚式毛线帽。
在车行之中,尼采询问了塞在车门的置物袋与散布在空位上、堆积如山的病历、医学书籍与期刊。布雷尔解释说,他的马车是他的第二个办公室。
“有时候,我花在这里的时间,比在贝克街办公室还要多。前一阵子,一位年轻的医学院学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想要得到一位医生日常生活的第一手资料,他要求陪我整整一天。我花在这辆马车上的时间,真的把他给吓到了,他在当时就下定决心,他要追求的事业宁可是研究而不是诊疗。”
他们在马车上绕过了城里南端的瑞铃街,在史瓦森堡桥越过了维恩河,经过了夏宫,循着列维格街,然后是希梅林豪普街,很快就来到了维也纳市立中央公墓。进入第三道大门是犹太墓区,10年来都驾车带布雷尔到他父母墓地的费雪曼,正确无误地在迷宫般的小径上转折,某些小径的宽度仅容马车穿越。马车最后停在罗塞普尔德家族巨大的陵墓之前。当布雷尔与尼采下马车的时候,费雪曼把放在他座位下的一大束花给布雷尔。两位男士静静地走在一条泥土小径上,经过成排的墓碑。某些只简单地载有姓名与死亡日期,有些则有简短的陈述以作追忆,其他则装饰着六芒的大卫王之星,或者是手指展开的双手浮雕,用以指示最神圣的宗族,柯亨一脉的死亡。
布雷尔指着许多放有新鲜花束的坟,“在这块死者之地,这些是死者,而那些,”他指向墓地中古老的一段,未受照顾而一片荒芜,“那些是真正的逝者。现在没有人会照顾他们的坟墓,因为没有任何活着的人认识他们,他们知道死亡真正的滋味。”
来到他的目的地,布雷尔站立在一大块家族用地的前面,周围还绕着浮雕石栏杆。里面有两座墓碑:小而直立的一个上面写着,“阿道夫·布雷尔1844—1874”;一块大而平的灰色大理石板上,雕刻着两行铭文:
利奥波德·布雷尔1791—1872
挚爱的导师与父亲
永不为他的儿子们所遗忘
贝莎·布雷尔1818—1845
挚爱的母亲与妻子
死于青春与美丽的绽放之中
布雷尔拿起了放置在大理石板上的小石瓶,清出上个月干枯的花朵,温柔地把他带来的花插进去,把它们抖开。在他父母的大理石板与他弟弟的墓碑上,各放了一个小而平的卵石之后,他头低垂着静静站在那里。
尼采尊重布雷尔对独处的需要,他便信步沿着一条排列花岗岩与大理石墓石的步道走去。他马上进入邻近区域内,富有的维也纳犹太人,高德史密特斯、葛柏斯、阿特曼、维瑟米斯,他们死后就如生前一般,在寻求维也纳基督教社会的认可。巨大的陵墓安放着整个家族,他们的大门上架设了厚重的熟铁格状浮雕,点缀以攀附的铁制葡萄藤,并且由精制的墓园雕像守护着。步道再往下走是许多墓碑,上面站立着各家宗派的天使,他们伸展的石头手臂是在祈求注意与追思,尼采如是想象着。
10分钟后,布雷尔赶上了他。“要发现你很容易,弗里德里希,我听到你在哼唱。”
“我在散步的时候,以对自己创作打油诗来自娱。听听看,”他说,在布雷尔的脚步落在他身旁时,“我最新的一首:
虽然没有石头能够聆听,也没有石头能够见证
每一个都柔声呜咽着,‘记得我,记得我。’”
然后,在不等待布雷尔的反应之下,他问道,“谁是阿道夫,那在你父母旁边的第三位布雷尔?”
“阿道夫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在八年前过世。据说我母亲的死,是他诞生的后果。我的祖母搬进我家来养育我们,不过,她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现在,”布雷尔轻声说,“他们全都走了,我则是队伍中的下一个。”
“那些卵石呢?这里许多的墓石,我看到都有卵石在它们上面。”
“一个非常古老的犹太习俗——只是向死者致敬,去表示追思。”
“向谁表示呢?请原谅我,约瑟夫,如果我在礼节上有所逾越的话。”
布雷尔伸手到外套内去松开衣领。“不会,没有关系的。事实上,你问了我对破除迷信的典型问题,弗里德里希。我曾经让别人这样局促不安,我现在却以类似的方式来忸怩真是奇怪啊!不过我没有答案。我留下那些卵石不为了任何人,不是为了社会仪式的缘故,不是为了让其他人见到,我没有其他家人,我是唯一会造访这座墓地的人。这么做也不是基于迷信或恐惧,当然不是希望在来世有所回报,打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相信生命是两个完全相等的虚空之间的火花,介于出生之前与死亡之后的黑暗当中。”
“生命——两个虚空之间的一个火花。一个优美的意念,约瑟夫,而且不是很奇怪吗,我们是如何被第二个虚空所迷住,从未想到过那第一个?”
布雷尔大表欣赏地点着头,并且在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不过,那些卵石,你问我为谁留下那些卵石?或许,我的手受到了巴斯噶的打赌所怂恿。毕竟,有什么好失去的呢?那是块小卵石,举手之劳而已。”
“而且也是个小小的问题,约瑟夫。我之所以问它,仅仅是争取时间来思索一个更大的问题!”
“哪一个问题?”
“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过你母亲的名字叫做贝莎!”
布雷尔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个问题,他转头看着尼采。“为什么应该要说呢?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说,我最大的女儿同样名叫贝莎,这没有关联。就像我跟你说的,我母亲在我三岁时过世,而且我对她没有印象。”
“没有意识上的记忆,”尼采纠正他说,“但是,我们大部分的记忆存在于潜意识里。你无疑读过哈特曼的《无意识的哲学》?它在每一个书店里都找得到。”
布雷尔点头,“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咖啡馆里的那群人,花过许多时间来讨论。”
“那本书的背后有一个真正的天才——是那位出版商,不是作者。哈特曼顶多是个匠气的哲学家,不过是盗用了歌德、叔本华与谢林的思想罢了。但是,对那位出版商邓克尔,我要说,‘脱帽致最高敬礼!’”尼采把他的绿帽子在空中挥舞着,“那是个知道如何去把一本书,放在欧洲每位读者鼻子前面的人。已经第九版了!奥弗贝克跟我说,已经卖出了超过10万本了!你能想象吗!如果我的书卖了200本,我就很感激了!”
他叹口气,把他的帽子放回头上。
“回到哈特曼身上,他讨论了两打无意识的不同面相,并且,毋庸置疑地,确立了我们记忆与精神过程的最重要部分,是在意识之外。我同意这点,除了他走得不够远之外:我相信,很难把生活,真实的生活,高估到是由无意识体验的程度。意识只是覆盖着存在的一层半透明表皮而已,受过训练的眼睛可以看穿它——看到原始的力量、本能,看到那个通往权力的意志发动机。”
“事实上,约瑟夫,昨天在想象进入了贝莎的梦里面的时候,你提到了无意识。你是怎么说来着,你获得了进入她内心深处密室的蓬门,在那个庇护所里面,永远没有东西会毁灭?如果你的意象永恒地居住在她的心里面,那么,当她想到其他东西的时刻,这个意象会被安置在哪里呢?那里面显然必须有个无意识记忆的浩瀚储藏室。”
在这一刻,他们遇到了一小群送葬者,聚集在一顶覆盖着一块敞开坟墓的帐篷下。四个魁梧的公墓技工,以强固的绳索放下棺木,而送葬者现在排成一列,连最虚弱与老迈的亦不例外,把一小铲泥土丢进坟墓里。布雷尔与尼采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吸着一块新土湿冷、甜酸的气味,他们来到一处岔路。布雷尔碰碰尼采的手臂,示意他们必须选择右边的步道。
“关于无意识记忆的部分,”当他们不再听到砂土击打木头棺椁的时刻,布雷尔继续说道,“我完全同意你。事实上,我对贝莎的催眠工作,展现了它们存在的大量证据。但是,弗里德里希,你所建议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我之所以爱上贝莎,是因为她与我母亲有相同的名字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约瑟夫,虽然我们对你那位叫做贝莎的病人,谈论了这么多时间,直到今天早上之前,你都不曾告诉过我那是你母亲的名字?”
“我没有对你隐瞒这点。我只是从来不曾把我的母亲连到贝莎身上。即便是现在,它似乎依然是牵强附会八竿子打不到的,对我来说,贝莎是贝莎·帕朋罕,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母亲,她的意象从来不曾进入过我的心里。”
“然而,你却一直在她的墓前献花。”
“那是对我整个家庭的坟墓!”
布雷尔意识到自己在闹别扭,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继续说出他的真心话。他感到对尼采毅力的一阵仰慕,他坚忍不拔地贯彻在他对心理学的探究当中。
“昨天我们努力于贝莎每一层可能的意义上,你的清扫烟囱唤起了许多记忆,你母亲的名字怎么可能从未浮上心头呢?”
“我怎么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无意识的记忆是在我的意识控制之外。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拥有一种它们自身的生命。我只能说我所经历到的事情,那些真实的事情。而贝莎之作为贝莎,是我生命中最为真实的事情。”
“但是,约瑟夫,那正是重点所在。我们昨天所得知的,不就是你跟贝莎的关系是不真实的,是一种与真正的贝莎无关的幻觉,糅合意念与渴望在里面?”
“昨天我们得知了你对贝莎的幻想,保护你免于面对未来,还有老化、死亡与被遗忘的恐惧。今天,我了解到你对贝莎的梦想,同样受到来自过去幽灵的玷污。约瑟夫,只有现在这一瞬间是真实的。到头来,我们只在现今这一刻体验到我们自己。贝莎不是真实的,她不过是来自未来与过去的一个幻影。”
布雷尔从未见过尼采如此自信——对每个字都斩钉截铁。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他继续说道,“你认为你跟贝莎是亲密的两人世界——是在可想象的范围里,最为亲近又私密的关系。不是这样吗?”
布雷尔点点头。
“然而,”尼采心有所感地说,“我确信你跟贝莎不可能有一种私密的关系。我相信,当你能够回答一个关键问题的时候,‘有多少人在这场亲密关系当中?’你的妄想就会为之减轻。”
马车就在前头等候着,他们上了车,布雷尔指示费雪曼带他们去瑟默铃格海德。
坐进里面,布雷尔就专注在那个问题上,“我不了解你的言外之意,弗里德里希。”
“你理所当然可以看出来,你跟贝莎并没有私下的密谈,从来就不是你跟她独处。你的幻想注入了其他东西,具有救赎与保护能力的美丽女子,你为了要贝莎以身相许而击退的匿名男子们,贝莎·布雷尔,你的母亲,还有一个拥有讨人喜爱笑容的10岁小女孩。约瑟夫,如果我们终究学到了任何事情的话,那件事就是,你对贝莎的妄想与贝莎无关!”
布雷尔点点头并陷入沉思,尼采也陷入沉默,并且在接下来的车程中瞪着窗外。当他们下车时,布雷尔要费雪曼在一个钟头之后来接他们。
太阳现在消逝在一块巨大的蓝灰色云层之后,两位男士则迎向昨天才横扫过俄罗斯大草原的刺骨寒风。他们把衣服扣到领口,并且踏着轻快的脚步出发,尼采是首先打破沉默的那一个。
“真是奇怪,约瑟夫,我总是会被墓地所抚慰。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一位路德教派的牧师。但是,我跟你说过,我的后院与游乐场就是村里的墓园吗?附带提一下,你知道蒙田那篇论死亡的论文吧,他在里面劝告我们说,我们所住的房间要有一扇俯视墓地的窗户?他主张说,那会让一个人的头脑清楚,并且让生命中优先顺序得以均衡。对你而言,墓地能起这种作用吗?”
布雷尔点点头,“我喜爱那篇论文!有一段时间,造访墓地对我来说曾经是勇气恢复的良方。几年以前,当我为了我大学事业的终结而感到挫败时,我在死者之中寻找到慰藉。坟冢以某种方法抚慰了我,容许我让我生命中的琐事化为平庸。不过,之后它突然变了!”
“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墓地那种镇定、启发的效果,为了某种原因而消失了。那种肃穆的感觉消失了,我开始把墓园天使与有关沉睡在上帝手臂中的墓志铭视做愚昧、可悲、可怜。几年之前,我承受了另一项改变。有关墓地的一切事情,墓碑、雕像、死者的居所,开始让我恐惧。就像孩子一样,我觉得幽灵在墓地里徘徊不去,而且,当我在走向我父母的坟墓时,不停地左顾右盼、瞻前顾后。我开始拖延前来造访的时间,并且找人陪我一块来。现在,我的造访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我时常害怕我父母的坟墓,有时候,当我站在那里时,我害怕我会沉入土里面,并被吞噬掉。”
“就像在你的噩梦中,地面在你的脚底下液化。”
“多奇怪啊,你竟会提到那个梦!就在几分钟前,同一个梦掠过了我的心头。”
“或许,它是一个墓园的梦。在这个梦中,就我记忆所及,你下坠了40英尺,并且落在一块石板上,‘石板’是不是你的用语?”
“一块大理石石板!一块墓碑!”布雷尔回答道,“上面写有我无法辨识的东西!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我不认为我告诉过你。这位年轻的学生兼朋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先前提到过他,在我出诊时跟了我一整天的那一个……”
“怎样?”
“嗯,释梦是他的嗜好。他常常询问朋友们的梦,他对梦境中明确的数字或措辞格外好奇,而当我叙述我的噩梦时,他对精确地下坠40英尺,提出了一项新颖的假设。由于我第一次梦到这个梦的时间,接近我40岁的生日,他建议说,40英尺真正代表的是40年!”
“非常有创意!”尼采慢下了脚步并击掌赞赏,“不是英尺,而是年纪!这个梦的谜语开始投降了!在你达到40岁的关口,你想象下沉到土里,并以落在一块大理石板上作为结束。不过,这块石板是终点吗?它是死亡吗?或者它代表了沉沦的一项突破——一种救援?”
不待回答,尼采匆忙地继续下去,“而且,依然有另一个问题:你在地面开始液化时所寻找的那个贝莎,那是哪一个贝莎呢?那个年轻的贝莎,提供了保护幻觉的那一个?或者是母亲,一度真正提供过安全,而且她的名字就写在那石板上?或者是两个贝莎的融合?毕竟,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年龄相近,你的母亲是在她不会比贝莎大上太多的时候过世的!”
“哪一个贝莎?”布雷尔摇着他的头。“我怎么有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呢?想想就在几个月之前,我想象这种谈话治疗,有可能在最后发展成一种精确的科学!但是如何对这样的问题,做出精确的回答呢?或许,正确性应该以纯粹的力量来评量,你的说法似乎很有力,它们打动了我,它们感觉起来没有错。然而,感觉如何能被信赖呢?宗教的狂热者到处感觉到神意的体现,我该把他们的感觉评判为比我的不可信吗?”
“我怀疑,”尼采深思地说道,“我们的梦是否比理性或情感更为接近我们的存在。”
“你对梦的兴趣让我惊讶,弗里德里希。你的两本书里很少提到它们,我只记得你对原始人的精神生活,仍会在梦境中运作的推测。”
“我认为,整个史前时代可以在梦境的教科书里找到。但是,梦只在一段距离之外蛊惑着我,不幸的是,我很少回想起我本身的梦——不过,近来有一个清晰异常。”
两位男士一言不发地走着,小树枝与枯叶在他们脚下发生碎裂的声音。尼采曾描述他的梦吗?布雷尔到现在已经知道,只要他越少发问,尼采就会把自己吐露出更多。所以,沉默是金。
几分钟之后,尼采又开始说道,“它很短,而且就像你的一样,牵涉到女人与死亡。我梦到我跟一个女人在床上,而且挣扎不休,或许我们两个都在用力拉扯被单。无论如何,在几分钟之后,我发现我自己被紧紧地裹在被单里,紧到让我无法移动分毫的地步,并且开始呼吸困难。我在一身冷汗中醒来,贪婪地吸着空气并大叫道,‘活着,活着!’”
布雷尔试图帮助尼采记起更多梦境,但是没有效果。尼采对这个梦唯一的联结,是被单把他裹得像是埃及人在防腐尸体处理似的,他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这给我的印象是,”布雷尔说,“我们的梦是全然对立的。我梦到一个女人拯救我免于死亡,而在你的梦中,那个女人是死亡的媒介!”
“是的,那是我的梦所述说的。而且我想它正是如此!去爱女人就是去憎恨生命!”
“我不懂,弗里德里希,你又在说密语了。”
“我是指一个人无法在爱上一个女人的同时,不让自己对那层洁白皮肤之下的东西视而不见:血液、静脉、脂肪、黏液、排泄物——那种生理学上的恐怖之物。情人必须拿掉自身的眼睛,必须背弃真理。而对我来说,不真实的生活就是一具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
“所以在你的生命中,永远不可能给爱情一个位置?”布雷尔深深地欢喜着,“即便是爱情在毁灭我的生活,你的说法让我替你难过,我的朋友。”
“我所梦想的爱情,不只是两个人渴望于拥有彼此。不久之前,我一度以为我找到了爱情,但是我弄错了。”
“发生了什么事?”
考虑到尼采在微微地摇着他的头,布雷尔并没有压迫他。他们一道走着,直到尼采再次拾起话头:“我所梦想的一种爱情,是两个人共享一种共同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热情。或许我不应该称呼它为爱情,或许,它真正的名字是友谊。”
他们那天的讨论,如此不同于以往啊!布雷尔感到对尼采的亲近,甚至希望跟他把臂而行。然而他同样感到失望,他知道,这一天,他不会得到他所需要的帮助了。在这样一种散步的谈话中,没有足够强度的压力。在不自在的时刻太容易陷入沉默,让一个人的注意力被呼出的白烟所捕捉,还有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战栗的呼啸声。
有一次,布雷尔落在后头。尼采转头去寻找他,惊讶地看到他的同伴手拿着帽子,弯腰站在一棵貌不惊人的小植物之前。
“毛地黄,”布雷尔解释说,“我至少有40位心脏衰弱的病人,他们的生命仰赖这种平庸植物的救援。”
对两位男士而言,这趟公墓之旅打开了古老的童年创伤,而在他们散步的时候,他们追忆着往事。尼采详述着一个他从六岁起就记得的梦,那是他父亲死去的一年之后。
“这个梦在今天仍旧栩栩如生,就像我昨晚才梦到它一样。一个坟墓打开,我那穿着寿衣的父亲站了起来,进入一间教堂,并且迅速抱着一个小孩回来。他带着那个孩子爬回他的坟墓里,泥土在他们头上合起,墓碑则滑过那个洞穴。”
“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我做了这个梦后不久,我的弟弟就生病了,并且痉挛致死。”
“多恐怖!”布雷尔说,“梦里的预言,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你怎么解释它呢?”
“我没有办法。有一段长时间里,超自然的现象让我恐惧,而且我以极大的诚心来祷告。然而在过去几年以来,我开始怀疑那个梦与我的弟弟并没有关联,我怀疑我父亲前来是为了我,这个梦表达的是我对死亡的恐惧。”
他们对彼此相处自然的感觉在以往从未有过,两个人都继续怀旧着。布雷尔记起了他老家曾发生一桩不幸事件的梦,他的父亲裹在他祈祷式的蓝白色披肩里面,无助地站在那里祷告并摇晃着。尼采则叙述了一个噩梦,他在进入他的卧房时,看到一个老人垂死躺在他的床上,喉咙内发出濒死之前的咕噜声。
“我们两个人都非常早就遭遇了死亡,”布雷尔若有所思地说,“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受苦于一种早年丧失亲人的可怕痛楚。就我自己的情况来说,我相信我从来没有从中恢复过来。至于你,丧失亲人之于你是怎么样呢?没有父亲的保护,对你又是什么样子?”
“是保护我或者是压迫我?那是一种痛苦吗?我并不是如此确定。或者,它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痛苦,但是对成人来说则不然。”
“你的意思是?”布雷尔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从未因为把父亲扛在背上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从来没有被他对我的评判所窒息,我从来不会被教导生活的目标在于完成他受挫的抱负。他的死亡很可能是一种恩典,是一种解放。他的心血来潮从来不会成为我的金科玉律。我被独自留在那里,摸索我自己的道路,一条以往不曾被涉足过的道路。想想看吧!我的每项成就,会让一位牧师父亲痛苦;我对抗幻觉的战役,会被当做为了反对他而进行的人身攻击。果真如此,我这个反基督的人,还有可能驱除虚假的信仰,并寻找新的真理吗?”
“但是,”布雷尔反驳说,“如果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拥有了他的保护,你会有必要去做一个反基督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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