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2)
尼采没有反应,布雷尔则进一步施压。他学会了去配合尼采的节奏:任何追求真理的探究是不碍事的,甚至受到欢迎,但是,附加了权力则会受到反抗。布雷尔掏出他的表,他父亲给他的那一个。是返回马车的时候了,费雪曼还在那里等着。顺着风向走,走路变得容易了些。
“你可能比我更为诚实,”布雷尔思索着说,“或许,我父亲的评断把我压得比我以为的更要严重。不过,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非常思念他。”
“你怀念些什么?”
布雷尔思量着他的父亲,并且在掠过他脑海的记忆中采撷着。那个头戴小圆帽的老人,在品尝水煮马铃薯与鲱鱼的晚餐前吟诵着谢恩。他坐在犹太教徒的聚会中,微笑地看着他的儿子,把他祈祷时披肩的流苏缠在手指上。他对儿子在棋局中悔棋的训斥:“约瑟夫,我不能容许我自己惯你坏习惯。”当他为年轻学生准备着他们的受戒礼而吟唱着乐章时,他低沉的男中音回荡在房子里。
“最重要的是,我怀念他对我的关注。他永远是我的头号听众,即使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当时受苦于相当大的混乱与记忆丧失。我明确地告诉他,我的成功、我诊断上的正确、我研究上的发现甚至我的慈善捐款。而且,即使在他死后,他依然是我的听众。多年来,我想象他从我背后凝视、观察并赞赏我的成就。他的影像越是消退,我就越得跟我的感受奋战,我会觉得我的行动与成功只是一场空,我觉得它们没有真正的意义。”
“你是说,约瑟夫,如果你的成功,当时能够被记录在你父亲来日无多的心智上,你的成功会更有意义吗?”
“我知道这是非理性的。这很像那个问题,一棵树在一个空旷森林中倒下的声音。未被注意到的事件有意义吗?”
“差别当然在于树木并没有耳朵,反之是你,你自己在赋予意义。”
“弗里德里希,你比我要自信——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自信!我记得在我们第一次会面中,你说从来没有同行给你任何肯定,我惊讶于你从中茁壮成长的能力。”
“很久以前,约瑟夫,我就知道去应付恶名昭彰,要比去应付败坏的良心来得容易。再者,我并不负心,我不是为众人而写,而且我知道如何去有耐心。我的学生或许尚未出生,只有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才属于我。有些哲学家是在死后才诞生的!”
“但是,弗里德里希,相信你会在死后才诞生,这与我渴望于我父亲的关注之间,有如此不同吗?你可以等待,甚至直到不久的未来,但是你也在呐喊着你要一位听众。”
一段漫长的停顿。尼采终于点点头,然后柔声说:“或许,或许我口袋里还有尚待被净化的虚荣吧。”
布雷尔仅仅点了点头,没有逃离他注意的是,这是所有他下过的评论中,第一个被尼采认可的评论。这会是他们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吗?
不行,还不到时候!过了一会儿,尼采加上一句:“不过,觊觎父母的赞赏,为了提升将来会追随自己的那些人而奋斗,这两者之间是有所不同。”
布雷尔没有反应,不过,对他来说明摆的是,尼采的动机并不纯粹是自命不凡,他有他本身追求怀念的秘密方式。在布雷尔看来,仿佛他跟尼采所有的动机,今天都从同一个来源冒出来——逃离被死亡湮没的驱动力。他是否变得太过于不正常?也许是那座公墓的影响。也许,一个月拜访一次都甚至太过于频繁了。
不过,即便是病态,也无法夺去这次散步所产生的心绪。他想到尼采对友谊的定义:两个人结合在对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追求当中。这难道不正是他跟尼采今天在做着的事吗?是的,他们是朋友了。
这是一种让人安慰的想法,即便布雷尔知道,他们拓深的关系与他们令人神往的讨论,并没有带领他更接近于缓解痛苦。看在友情的份上,他试图忽略这个扰人的念头。
可是作为一个朋友,尼采一定读出了他的心意。“我喜欢这次的一起散步,约瑟夫,但是我们一定不能忘记,我们会面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为了你的心理状态。”
在他们从一个小丘下来时,布雷尔滑了一下,抓住一株小树以寻求支撑。“当心,弗里德里希,这块泥岩很滑。”尼采把他的手递给布雷尔,继续下坡。
“我在想,”尼采再接口说道,“虽然我们的讨论似乎有点不集中,不过,我们稳步地接近一个解决之道。直接攻击你的贝莎妄想,在这点上,我们的确是徒劳无功。然而在过去的几天中,我们找出了原因,这些妄想所牵扯的并不是贝莎,或者说不仅是她,而是一系列赋予给贝莎的意义。我们在这点上有共识吗?”
布雷尔点点头,想要客气地建议说,帮助并不会通过这样知性的系统化陈述而来到。但是尼采匆促地继续下去,“现在很清楚的是,我们最初的错误来自于将贝莎视为目标。我们没有选对敌人。”
“而那会是——?”
“你明知道,约瑟夫!为什么要迫使我说出口呢?正确的敌人是潜藏在你妄想之下的意义。想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吧——一次又一次,我们回到你对空虚、遗忘与死亡的恐惧。它在你的噩梦之中,在地面的液化之中,在你下陷到大理石板之中。它在你对墓地的畏惧里面,在你对缺乏意义的忧虑里面,在你对受到关注与被传承的希望里面。矛盾,你的矛盾在于,你把自己奉献给真理的追求,但是却无法忍受你所发现的景象。”
“但是,弗里德里希,你也一定被死亡与失去上帝所惊吓。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问过,‘你如何忍受它?’你如何坦然面对这样的恐惧?”
“可能是告诉你的时候了,”尼采回答道,他的态度变得傲慢起来,“先前,我不认为你准备好来跟我学习。”
好奇于尼采所要说的话,布雷尔首次决定不去抗议他那先知的腔调。
“约瑟夫,我不会去教导说,人应该‘忍受’死亡,或者‘坦然面对’死亡。那种方式里面存在着对生命的背叛!我要给你上的一课是这样,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这句话震撼了布雷尔,下午宜人的散步气氛已经转变成无比的严肃。“死得其所?你的意思是什么?拜托,弗里德里希,就像我一再告诉你的,当你用这种谜样的方式来诉说重要的事情时,我无法了解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提出了两个问题。我该回答哪一个呢?”
“告诉我有关死得其所的事。”
“活着的时候就去追求人生!如果人在实现了他的生命之后死去,死亡就丧失了它的可怕!如果一个人生不逢时,那他就永远不会死得其所。”
“这是什么意思?”布雷尔再次问道,感到从未有过的挫折。
“问你自己,约瑟夫,你实现了你的生命吗?”
“你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弗里德里希!”
“你问你知道答案的问题。”尼采还击说。
“如果我知道了答案,我为何还要问呢?”
“为了避免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布雷尔暂停下来,他知道尼采说得没错。他停止了抗拒,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内心。“我实现了我的生命吗?我成就了许许多多,远远超出任何人对我所能有的期待。物质上的成功、科学上的发现、家庭、孩子,但是我们以前检查过它们每一个。”
“约瑟夫,你在规避我的问题。你经历过你的人生吗?或者被你的人生所经历?你选择了它?或者让它选择了你?喜爱它?或者悔不当初?当我问你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生命时,那就是我的意思。你让你的人生消耗殆尽了吗?还记得那个梦吗,在里面,当某种不幸的事件降临到你的家庭,你的父亲动也不动地站着,无助地祷告?你不正像他一样?你不是无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为你那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感到悲痛?”
布雷尔感到压力上升。尼采的问题压迫着他,他没有对抗的防御措施。他简直无法呼吸,他的胸膛似乎就要爆炸了。他有一会儿停下不走,在回答之前深呼吸了三次。
“这些问题,你知道答案的!没有,我毫无选择!没有,我没有过我想要的生活!我过的是指派给我的生活。我,真正的我,被裹在我的生活里面。”
“而那部分,约瑟夫,我确信就是你忧惧的首要来源。那种胸口的压迫,那是因为你的胸口胀裂着未曾体验的人生,你的心脏则在时间流逝中怦然跳着。时间的贪婪是永恒的,时间吞食又吞食,而且不会吐出任何东西。听你说你过着指派给你的生活,这是多么骇人啊!而且,就算是冒着全部的危险却未宣称过自由,这样对死亡有多么可怕呀!”
尼采在他的讲坛上是如此坚定,他先知般的语调嗡嗡地回响着。一股失望的浪潮打过了布雷尔,他现在知道他得不到帮助了。
“弗里德里希,”他说,“这些是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句子。我崇拜它们,它们激荡着我的灵魂。但是,它们离我的生活太过于遥远了。宣称自由对我的日常生活又意味着什么?我又要如何才能自由呢?我跟你不一样,一位年轻单身的男子放弃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学事业。这对我而言太迟了!我有家庭、员工、病人、学生。太迟太迟了!我们可以永远谈下去,但是我无法改变我的生活,它被人生的千丝万缕缠得太紧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布雷尔疲倦的声音打破沉寂,“我难以成眠,而现在,我无法忍受我胸口这种压力的痛楚。”寒风穿透了他的大衣,他颤抖着把围巾裹得更紧。
尼采以罕见的姿势挽起了布雷尔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因为我如果这样做了,你依然是在过着另一个人所设计的生活。不过,约瑟夫,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做的。我可以给你一份礼物,我最伟大思想的礼物,我思想的精华。或许,你对它可能已经多少有所熟悉,因为我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之中大略地打了草稿。这项思想将会是我下一本书的指导力量,或许会是我未来所有书籍的指导力量。”
他放低了声音,采取一种郑重又庄严的声调,仿佛要去指出一切逝去事物的终极奥义一般。两位男士手挽着手走着,布雷尔在等待尼采开口的时候,直视着前方。
“约瑟夫,试着去清理你的思绪。想象这个思想实验!如果有个恶魔对你说,这个人生,你现在与过去所过的生活,你将必须再经历一次,而且是无限次数地再三反复,而且,里面不会有任何新的东西,一切痛苦与欢乐,你生命中一切难以言喻的大小事情,都会重新回到你身上,全部以相同的顺序与因果关系——这阵风与那些树,那块让你失足的泥岩,那墓地与恐惧,这温馨的一刻,你跟我把臂细语着这些话。如果这一切将再三反复,你会怎么样?”
由于布雷尔保持沉默,尼采继续说道,“想象永恒存在的沙漏一次又一次地倒转过来。而每一次同样被倒转过来的你跟我,我们只不过是沙粒而已。”
布雷尔费力地想要听懂,“这个有创意的幻想如何——”
“它不只是个幻想,”尼采坚持说,“它比一个思想实验还要真实。只要听我说的话就好了!排除其他一切东西!想想无限。看看你的背后——想象着看向无限遥远的过去,时间往后永无止境地延伸。而时间如果无限地往后延伸,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物,不是必然已经发生过了吗?所有现在经历的事情,不是必然在以前以这种方式经历过吗?不论谁走在这里,以前不是必然有人走过这条通路吗?如果在时光的永恒中,一切事情都在过去发生过,那么,约瑟夫,你对这一刻的想法是什么,对我们一同在这道树荫的拱廊内低语作何感想?这在以往不是必然出现过吗?时间往回无限地延伸,那它不是同样必然地往前无限延伸吗?我们在这一刻,在每时每刻,不是注定在永劫回归(eternalrecurrence)吗?”
尼采陷入了沉默,给布雷尔时间来吸收他的讯息。现在是正午,但是天空已经阴暗下来,薄雪开始降下,马车与费雪曼隐约出现在视线之内。
在回到医疗中心的车程中,两位男士重新开启了他们的讨论。尼采主张说,虽然他称它为一项思想实验,他对永劫回归的假设可以被科学所证明。布雷尔对尼采基于两项形而上学原则的证明有所怀疑,那两项原则是:时间无限,力(宇宙的基本材料)则是有限的。给予这个世界有限数量的潜在状态以及无限数量已经流逝的时间,尼采宣称说,其逻辑结果是,所有可能的状态必然已经出现过,现今的状态一定是项重复,而且,产生它的那一个与由它产生的那一个都同样类似,往后则回到过去,往前则进入未来。
布雷尔的困惑渐增,“你指的是,随着纯粹随机的出现,当下的这一刻在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
“想想时间一向是什么样子,时间往后永恒地延伸。在这样无限的时间当中,所有构成世界事件的重新组合,不是必定已经重复过它们自己无限次吗?”
“就像一场超大型掷骰子游戏?”
“一点也没错!一场存在的掷骰子游戏!”
布雷尔继续追问着尼采对永劫回归的宇宙论证明。虽然尼采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但他终于变得不耐烦并摊开了他的双手。
“一次又一次,约瑟夫,你要求具体的帮助。有多少次你求我不要离题,而去提供某种可以改变你的东西?现在我把你所要求的东西给你了,你却借由对细节的吹毛求疵来忽视它。听我说,我的朋友,仔细听我说的话,这是我曾经对你说过最重要的事情:让这个想法主宰你,我跟你保证,它将会永远地改变你!”
布雷尔不为所动,“但是,如何才能在不经证明之下去相信呢?我不能去祈求信仰。我之所以放弃一种宗教,难道是为了拥抱另一种吗?”
“证明是极端复杂的。它还没有完成,并且会需要多年的努力。而现在,作为我们讨论的结果,我甚至不确定我应该去自找麻烦,把时间奉献给获得宇宙论的证明,或许,其他人也会把它当做一项分心的东西。或许他们跟你一样,对证明的错综复杂会挑三拣四,并且忽略了重点所在,重点是永劫回归在心理学上的逻辑后果。”
布雷尔没有说话,他看着马车的窗外,轻微地摇着他的头。
“让我换种说法,”尼采继续着,“你会不同意我说,永劫回归是必然的吗?不,等一等,我甚至不需要那样!让我们单单说它是可能的,或者说仅仅是有可能而已,那就够了。这显然比最后审判的神话要较为可能,并且较为容易证明!将它视为一种可能性,这对你有什么好怕的呢?那么,你能否把它想成是‘尼采的赌注’吗?”
布雷尔点点头。
“那么,我恳求你去重新考虑永劫回归,去考虑它对你的生活所隐含的意义——不是抽象的意义,而是现在,今天,以最具体的意味!”
“你是在建议说,”布雷尔说道,“每一个我做的行动,每一种我经历的痛苦,将会在整个无限之中被经验到?”
“是的,永劫回归意味着每一次你选择一个行动,你必须是愿意去为整个永恒选择了它。而且,这对每一个没有做出来的行动、每一个胎死腹中的想法、每一个被避免的选择来说,亦是如此。而且,所有不会体验的生活,会继续保持塞满在你的内心里面,在整个永恒之中都不被体验。而那来自于你良心中被忽视的声音,会对你永远地呐喊。”
布雷尔感到晕眩,很难专心地听下去。他试图全神贯注于尼采巨大的胡髭,它随着每个字而上下起伏。既然他的嘴与唇被整个胡髭遮住了,就没有字句会跑出来的事前征兆。他的扫视偶尔会碰到尼采的目光,但是它们太锐利了,他把注意力下移到那多肉有力的鼻子上,或者是上到突出又茂盛的眉毛,它看起来类似于眼睛的胡髭。
布雷尔终于挤出一个问题来:“所以,就我对它的了解,永劫回归保证了一种永生的形态?”
“不对!”尼采很激动,“我所教导的是,生命永远不会受到更改或打击,因为有生命还在继续的确据。不灭的是这个生命,是这一刻。没有来世,没有这个生命所指向的目标,没有世界末日的法庭或审判。这一瞬间永远存在,而你,只有你才是你唯一的听众。”
布雷尔战栗着。在尼采的建议中,那种刺骨的含义变得更为清晰之下,他停止了抵抗,并代之以进入一种奇异的专注状态。
“所以,约瑟夫,我要再一次地说,让这个想法主宰你。现在,我有一个给你的问题,你憎恨这个概念吗?或者你喜爱它吗?”
“我恨它!”布雷尔几乎是在大吼,“以我没有实现人生、没有尝过自由的滋味来永远存在——这种念头让我充满了恐惧。”
“那么,”尼采勉励说,“以你喜爱这个概念的方式来生活吧!”
“我现在所喜爱的,弗里德里希,是我已经尽完了我对他人的责任的这种想法。”
“责任?责任可以取代你珍爱自己的优先性吗?责任可以取代你本身对不受限制的自由探索?如果你没有完成你自己,那‘责任’不过是为了你的自我放大而利用他人的婉转说法罢了。”
布雷尔为了再做出一个反驳而振作着自己的精神,“有作为对他人的责任这样一种东西,而且我忠于那个责任。在那里,我至少对我的信念有勇气。”
“约瑟夫,最好要有勇气去改变你的信念,这要好得太多太多。责任与忠实是遮羞布,是用来躲在其后的帘幕。自我解放意味的是一个神圣的不字,甚至是对责任。”
布雷尔惊惧地瞪着尼采。
“你想要成为你自己,”尼采继续说着,“我有多么频繁地听你说到你自己呀?你有多么频繁哀伤地说,你从来就不知道你的自由?你的善良、你的责任、你的忠实——这些是你监狱的栏杆,你会因这样微小的美德而变得麻木。你必须学会去认识你的邪恶,你无法是部分的自由,你的本能也渴望自由,你地窖中的野犬,它们在为自由而吠。再仔细地听一听,你听不到它们吗?”
“但是我无法自由,”布雷尔央求着说:“我发下了神圣的婚姻誓言。我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我的病人有责任。”
“要创造孩子,你必须先让你自己被创造。否则,你是出于动物需要,或寂寞,或者是去修补你自己的缺陷而谋求孩子。你作为父母的目标不是去产生另一个自我、另一个约瑟夫,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那是为了生产一个造物者。”
“而你的太太呢?”尼采无情地说下去,“她不就像你一样,被禁锢在这场婚姻里面吗?婚姻不应该是牢狱,而是孕育某些更高层次东西的园地。或许,唯一挽救你婚姻的方法是放弃它。”
“我对婚姻生活发下了神圣的誓言。”
“婚姻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永远是两个人,总是保持相爱,这是一件大事。是的,婚姻生活是神圣的。然而……”尼采的余音袅袅散去。
“然而什么?”布雷尔问说。
“婚姻生活是神圣的。然而”尼采的声音非常严厉,“毁掉婚姻总好过被它所毁!”
布雷尔闭上眼睛并陷入深思。在他们余下的旅程中,两位男士都不发一言。
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16日
一场在阳光普照中开始却在阴霾中结束的散步。或许,我们太过于深入墓地的幽暗了。我们应该早点返回吗?我给了他一个太过强大的思想吗?永劫回归是个非比寻常的大铁锤,它会击碎那些尚未为它准备好的人。
不会的!一个心理学家、一个灵魂的解谜者,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苛求。不然,他会充满自怜,而他的学生则会搁浅在浅滩里。
然而在我们散步的尽头,约瑟夫似乎极度困窘,简直无法交谈。某些人,生来就不够坚强。一个真正的心理学家就像艺术家一般,必须喜爱他的调色盘。或许需要更亲切、更有耐心。是否我在教导如何编织新衣服之前,就先剥光了被教导的对象呢?我是否教导了他“从哪得自由”,却没有教导他“为何而自由”呢?
不对,一个向导必须是激流旁的扶手,但是他一定不能是一副拐杖。向导必须理清位于学生面前的小径,但是他不必选择道路。
“成为我的导师,”他要求说,“帮助我克服绝望。”我该隐藏我的智慧吗?和学生的义务?他必须让自己经得起寒流的考验,他的手必须抓紧扶手,他必须让自己迷失在错误的道路里许多次直到他找到正确的。
独自在山峦之中,我以最短的距离旅行——从顶峰到顶峰。但是,当我走得太远的时候,学生就迷失了他们的方向,我必须学会缩短我的步伐。今天,我们可能走得太快了。我解开了一个梦,从一个贝莎区分出另一个贝莎来,我重新埋葬了死者,并且教授了死得其所的道理。而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强有力的重力主题曲的前奏。
我是否把他推到苦难的深渊里,推得太深了呢?他似乎常常太过于沮丧,而听不到我说话。然而,我挑战的是什么?是什么被摧毁了?是空虚的价值与摇摇欲坠的信念!凡是摇摇欲坠的东西,人都应该推上一把!
今天我所了解的是,最好的老师是从他的学生那里学习的人。或许,他对我父亲所说的事情是对的。如果没有失去他,我的生命会有多么不同啊!这有可能是真的吗?我敲打得如此卖力,是因为我痛恨他的逝去?而我敲打得如此大声,是因为我仍旧渴望有个听众?
我为他在末了的缄默而担忧。他的眼睛是张开的,但是他似乎视而不见,他几乎没有在呼吸。
然而,我知道,当夜晚越是沉静时,雾霭降临得越是浓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