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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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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走鸽子,几乎就像告别家庭一样困难。在他打开铁丝网的门,并把鸽笼高举到打开的窗户时,布雷尔哭泣着。鸽子起初似乎并不了解,它们从食物盘中金黄色的谷粒抬起头来,不解地凝视着布雷尔,他手臂打着手势,指示它们为自由而飞翔。

当他推挤敲打它们的笼子时,这些鸽子翩然穿过它们牢笼张开的缺口,飞进破晓时分橘红色的天际,一次也不曾回头看看它们的饲主。布雷尔带着忧伤观看着它们飞翔,每一次银白色翅膀的舞动,都意味着他科学研究生涯的结束。

在天上空无一物了很久之后,他依然持续凝视着窗外。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天,而他仍旧对当天稍早跟玛蒂尔德的冲突感到麻木。那个场景他在心中已演练多次,为的是用较为平和较不伤人的方式,让她知道他要离去的决定。

“玛蒂尔德,”他对她说,“我只能有话直说,我必须拥有我的自由。我感觉受到了羁绊,不是由于你,而是由于命运,而且是一种不是我所选择的命运。”

在惊愕与恐惧之中,玛蒂尔德只能瞪着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突然老了。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人,被埋葬在一种生活里头——一种职业、一种事业、一个家庭、一种文化。一切事情都是指定给我的,我自己没有选择任何事情。我一定要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我必须有机会去找到我自己!”

“一个机会?”玛蒂尔德回答说,“找到你自己?约瑟夫,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懂。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任何东西,我要的是我自己的某种东西,我必须改变我的生活!否则,当我在面对我的死亡时,会不曾感到我曾经活过。”

“约瑟夫,这简直是疯了!”玛蒂尔德的音调上升了,她的眼睛因惊恐而圆睁着。“你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你的生活,还有一个我的生活?我们分享一个生活,我们同意了一项誓约,要结合我们的生活。”

“但是,当这份同意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怎么给得出这份同意呢?”

“我再也无法了解你了。‘自由’‘找到你自己’‘未曾活过’,你的话对我来说毫无道理可言。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约瑟夫?在我们身上?”玛蒂尔德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把两个拳头都按到她的嘴上,转过身来背对着他,并且开始啜泣。

约瑟夫看着她颤动的身体,他走近她。她奋力喘着气,她的头垂下来顶着沙发的扶手,她的泪水落在她的大腿上,她的胸部随着她的饮泣而起伏。他想安慰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但感觉到的是她缩回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他才了解到,他抵达了他生命路程上的十字路口。他已经走上了岔路,远离了人群。他做出了明确的改变。他太太的肩膀、她的背影、她的胸部,都不再是他的了,他舍弃了碰触她的权利,他现在必须在没有家人的屏障之下,去面对世界。

“我最好是马上离开,玛蒂尔德。我不能跟你说我要去哪里,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反倒好些。我会把所有业务上的说明留给麦克斯。我把一切东西留给你,并且,除了我身上的衣服、一个小手提箱与足够喂饱自己的钱之外,什么都不带走。”

玛蒂尔德继续泣不成声,她似乎无法做出反应,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呢?

“当我知道我在哪里时,我会跟你联系。”

依然没有反应。

“我必须离开了,我必须做个改变并掌握我的生命。我想,当我能够选择我自己的命运时,我们两个都会改变想法的。或许,我会选择同样的生活,但那必须是一个选择——我的选择。”

悲泣中的玛蒂尔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布雷尔在恍惚中离开了房间。

当他关上鸽笼并把它们带回楼上他诊疗室的置物架时,他想着,这整个谈话是场悲惨的错误。诊疗室里,四只无法飞走的鸽子逗留在一个笼子里,因为实验的外科手术,造成了它们平衡系统的受损。他知道他应该在离开前先解决它们,但是,他不想要更多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的责任。他添加了它们的饮水与食物,任它们留下来自生自灭。

错了,我永远不应该跟她提到自由、选择、受到牵绊、命运、找到我自己。她怎么可能了解我呢?我都几乎不了解我自己。当弗里德里希第一次以那种语言跟我说话时,我无法理解他。也许我该对她使用其他的用语,或许“短暂的休息”、“职业上的筋疲力尽”、“到北非温泉的长期访问”。用她可以理解的话,而且,她可以用来向家族、社区解释。

我的上帝,她会对大家怎么说呢?她被遗留在哪一种位置呢?不行,停下来!那是她的责任!不是我的。去侵占他人的责任,那种方式存在着牵绊,对我也对他们。

布雷尔的沉思被上楼的脚步声所打断,玛蒂尔德把门猛然拉开,门用力撞到墙上。她看起来糟透了,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头发凌乱地垂下,她的目光怒火熊熊。

“我不要再哭了,约瑟夫。我现在要来反驳你,在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里面,有事情不对劲,有事情很邪恶,而且还很幼稚。自由!自由!你提到自由。对我来说,好一个残酷笑话!我希望我曾经拥有过你的自由——一种男人可以获得教育,可以去选择职业的自由。我以往从来不曾如此渴望于受过教育,我希望我拥有那种词汇、那种逻辑,去对你证明你刚才听起来有多愚蠢!”

玛蒂尔德打住,从桌旁拉出一张椅子。拒绝布雷尔的帮助,她默默坐下以缓过气来。

“你想要离开?你想要创造新的生命选择?你是不是忘掉了你早已做下的决定?你选择了娶我。而且,你真的不了解你选择了交付你自己给我、给我们吗?如果你抗拒去尊重它,那又何来选择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突发奇想或一时冲动,但那不是选择。”

看到玛蒂尔德这样子真可怕,但是,布雷尔知道他必须坚守立场。“在我变成一个‘我们’之前,我应该先变成一个‘我’。但是,当我做出那个选择时,我还没成熟自主到足以做出选择。”

“那么,那也是个选择,”玛蒂尔德吼出来,“谁是这个没有成为一个我的‘我’呢?从现在起的一年之后,你会说今天这个‘我’尚未养成,而且你今天做的选择不算数。这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逃避你选择过的责任的一种方式。在我们的婚礼上,当我们对犹太牧师说‘愿意’的时候,我们对其他的选择说了不。我可以嫁给其他人,轻而易举!有这么多想要我的人。说我是维也纳最美丽的女人的,不就是你吗?”

“我依然会这样说。”

玛蒂尔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话抛到一边,她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吗?你不能跟我进入一项誓约,然后突然说,‘不,我把它收回,我始终无法确定。’那是不道德的,邪恶。”

布雷尔没有反驳,他屏住气息,想象把他的耳朵贴平,就像罗伯特的小猫一样。他知道玛蒂尔德说得没错,但他也知道,玛蒂尔德同时是错的。

“你想要能够选择,并且在同一时间又保持所有的选项不受限制。你要我放弃了我的自由,我所拥有的那一丁点,至少是去选择一个丈夫的自由,然而,你却要保持你珍贵的选择不受到限制——不受限制地去满足你对一个21岁病人的情欲。”

约瑟夫脸色通红,“所以,这就是你所以为的?不是的,这与贝莎或任何其他女人无关。”

“你的话说的是一回事,你的脸则是另一回事。我没有受过教育,约瑟夫——不是由于我的选择,但我不是个傻瓜!”

“玛蒂尔德,不要小看了我的挣扎,我在挣扎的是我整个生命的意义。一个人对他人有责任,但是,他对他自己有更高层次的一种责任。他——”

“而一个女人呢?她的意义是什么,她的自由?”

“我不是指男人,我指的是人类,男人和女人,我们每一个都有权利选择。”

“我不像你。在我的选择奴役了他人时,我无法去选择自由。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自由对我意味的是什么?一个寡妇或者一个弃妇,又有哪些种类的选择呢?”

“你是自由的,就像我一样。你年轻、富有、迷人又健康。”

“自由的?你的脑子今天到哪里去了,约瑟夫?想想看吧!一个女人的自由在哪里?我不被允许受教育。我从我父亲的房子到你的房子来。我甚至为了选择我的地毯与家具的自由而必须跟我母亲与祖母争吵。”

“玛蒂尔德,那不是实情,那只是你对你的文化的态度禁锢了你!在几个星期之前,我在诊疗时见了一个年轻的俄国女人。俄国女性不会比维也纳女性有更大的独立性,然而,这位年轻女子主张她的自由,她违抗她的家庭,她要求受教育,她运用她的权利去选择她所要的那种生活。你可以如此!你也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你有钱!你可以改名换姓搬到意大利!”

“空话,空话,空话!一个36岁的犹太女人自由地旅行。约瑟夫,你说得像是个傻瓜似的!醒醒吧!活在现实里,不是空话里!孩子们怎么办?改变我的名字!他们每一个是不是也要选个新名字呢?”

“记住,玛蒂尔德,在我们一结婚之后,你最想要的就是孩子,孩子与更多的孩子。我恳求你等一等。”

她控制住她愤怒的言语,并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

“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变得自由,玛蒂尔德。我不能为你设计你的道路,因为,那样子就不再是你的道路了。不过,如果你有这种勇气,我确信你可以找出那条路来。”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转过来看着他,她思虑再三之后说:“约瑟夫,听我说!你想要找到自由并做出抉择?那么,你就会知道这一刹那就是一个选择。你跟我说你需要去选择你的生活,而且假以时日,你可能会选择重新回到你在这里的生活。”

“不过,约瑟夫,我也选择我的生活。而且我选择要对你说,那里没有回头路。你绝不可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我绝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因为,当你今天走出这个家的时候,这里就永远不是你的家了!”

约瑟夫合上了眼睛并低下了头,他接下来听到的是门被甩上的声音以及玛蒂尔德下楼的声响。他为了他所承受的风暴而感觉蹒跚欲倒,不过也感到奇特的快活。玛蒂尔德的话很吓人,但她是对的!这个决定必须是无法逆转的。

终于有个了断了,他觉得。终于有事情降临到我身上了,某种真实的事情,不止是念头而已,而是某种现实世界中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我想象着这个场景。现在,我感受到它了!现在,我知道掌握我的命运是像什么样子。它很可怕,又很美妙。

他完成了打包,然后亲吻了他每一个熟睡的孩子,柔声地对他们低语着再会。只有罗伯特有点骚动,喃喃地说,“你要去哪里,爸爸?”但是马上又陷入沉睡。这真是轻易到了奇怪的地步!对他让自己的感情麻木以保护自己的方式,布雷尔为之惊奇。他拿起了他的手提箱,走下楼到他的办公室去,他在那里度过了剩余的早上时光,撰写着冗长的说明给贝克太太,还有他把病人转诊的三位医生。

他应该写信给他的朋友解释一番吗?他举棋不定。这不是斩断他先前生活所有关联的时机吗?尼采说过,一个新的自我,必须建筑在他旧时生命的灰烬之上。不过,他接着回忆起尼采自己就持续跟一些老朋友鸿雁往返。如果连尼采都无法应付全然的孤立,他为什么应该对自己要求更多呢?

所以,他写了告别的信给他最亲近的友人:给弗洛伊德、恩斯特·佛莱契与布伦塔诺。对每一个人,他都叙述了他离开的动机,但在此同时,却意识到这些理由勾勒在一封短信之中,可能看起来既不充分又难以理解。“相信我,”他对每个人恳求着,“这不是个无足轻重的行动。对我的行动,我有重要的基础,我将会对你们吐露一切。”对他的病理学家朋友佛莱契,布雷尔感到特别内疚,他在解剖一具尸体时让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感染,多年来,他为他提供了医疗与心理上的支持,现在却要把它抹去了。他对弗洛伊德同样感到内疚,他不只是在友谊与专业忠告上依赖着他,而且还在财务上。即便西格站在玛蒂尔德一边,布雷尔希望假以时日,他会了解并原谅他的决定。在给他的信中,布雷尔加了一条说明,正式将弗洛伊德对布雷尔家的债务一笔勾销。

在最后一次走下贝克街7号的楼梯时,他噙着一把眼泪。当他在等费雪曼的同时,他在大门口的黄铜招牌旁沉思着,招牌上写着:约瑟夫·布雷尔医生,诊疗医师——二楼。当他下次造访维也纳的时候,这块招牌不会在那儿了,他的办公室也是如此。唉,那花岗石砖房与二楼还会在那里,但它们不再是他的砖房了,他的办公室很快就会失去了他存在的气味。他感到与以往相同的失落感,每当他探访他童年的家门时——那栋小庭,或许有另一个前程远大的男孩,在多年以后,可能会长大成为一个医生。

但是他,约瑟夫,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会被遗忘,他的地位会被时间与他人的存在所吞噬。他会在接下来的10年或20年中死亡,而且他会孤独地死去:不论友谊是否长存,他想到,人总是孤独地死去。

他以这样的想法让自己开怀,如果人是孤独的,而且必然性是个幻觉,那么他就是自由的!然而当他登上他的马车时,他的开心让路给一种忧伤的感受。他看着街上其他的公寓,他在被注视着吗?他的邻居是否从每一扇窗户内往外凝视呢?无疑他们一定察觉到这个重大事件的上演!他们明天就会知道吗?玛蒂尔德会在她的姐妹、母亲的协助下,把他的衣服丢到街上吗?他听说过愤怒的妻子做过这样的事。

他的第一站是麦克斯的家。麦克斯正在等待着他,因为,前一天当他与尼采在墓地谈话一结束之后,布雷尔对麦克斯吐露了他将放弃他在维也纳生活的决定,并且请求他处理玛蒂尔德的财务事宜。

麦克斯再次卖力地尝试,劝阻他放弃这种冲动与毁灭性的行为。没有用,布雷尔心意已决。最后,麦克斯厌倦了,并且,看来像是听任他连襟的决定。一个小时里面,两位男士埋首于家庭财务记录的档案。然而当布雷尔准备离开时,麦克斯突然站起来用他巨大的身躯挡住门口。有一刹那,布雷尔惧怕麦克斯是要动手剥夺他的自由,尤其是当他大鹏展翅般地张开双臂时,不过麦克斯只是想要拥抱他而已。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嘀咕着,“所以今晚没有棋下了?我的生活永远不会一样了,约瑟夫。我会想念你想得要命,你是我曾经有过最好的朋友。”

感动异常到难以言语的地步,布雷尔抱一抱麦克斯,就迅速地走出了房子。在马车上,他指示费雪曼带他去火车站,而就在他们要抵达之前,他告诉他说,他要离开进行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他给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并且对他保证会在返回维也纳时联络他。

在等待上火车的时候,布雷尔责怪自己不曾告诉费雪曼说,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如此随便地对待他——你怎么能这样?在彼此在一起10年之后?”然后他宽恕了自己,他在一天之内所能承受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的目的地是瑞士的克罗伊茨林根,过去几个月来,贝莎住在那里的贝勒福疗养院。他被自己呆滞的精神状态所迷惑。是在什么时候,他如何做下了探访贝莎的决定呢?

火车隆隆地启动时,他把头靠在椅背的软垫上,合起了他的眼睛,并且默想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弗里德里希是对的,长期以来,我的自由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我可以在多年前就掌握住我的生命。维也纳依然挺立着,生活里没有我也会继续下去。我的缺席反正都会发生,从现在起10年或20年之后。从一种宏观的观点,这又会造成什么差别呢?我已经40岁了,弟弟已经死了8年,父亲死了10年,母亲死了36年。现在,趁着我还能看能走的时候,我应该为了我自己,而把握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这样的要求过分吗?我对服务是如此厌倦,对照顾他人是如此厌烦。没错,弗里德里希是对的。我应该永远忍耐着责任重担的奴役吗?我应该在永恒之中,从头到尾都过一种我会后悔的生活吗?

他试着入睡,但每次他一打起盹儿,孩子们的幻影就飘进他的心里,他痛苦畏缩地想到他们没有了一个父亲。“直到人准备好去作为一个创造者,并且去培育创造者之前,不要制造孩子”,当弗里德里希这样声明的时候,他说得没错,布雷尔提醒着自己。出于需要而生产孩子是错的,错的是利用孩子来缓和寂寞,错的是借口复制另一个自我来提供生命的目的。同样错误的是,为了寻求永生,而把一个人的生殖细胞射向未来——仿佛精子含有你的意识似的!

然而,孩子们怎么办呢?他们是个错误,他们被迫跟着我,在我意识到我的抉择之前就产生了。但是他们就在这里,他们存在着!关于他们,尼采无言以对。而玛蒂尔德警告过我,我可能永远无法再见到他们。

布雷尔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不过迅速地激励着自己。不!远离这样的想法!弗里德里希是对的,责任、礼节、忠实、无私、亲切,这些是哄人入睡的麻醉品,人睡得如此深沉,如果醒得过来的话,人只不过是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已。在那时,人不过是得知了,他永远不会真正地活着过。

我仅有一个生命,一个可能永劫回归的生命。我不想要在整个永恒之中,在追求我对孩子们的责任时,悔恨于失去了我自己。

现在,是我从我过往生活的灰烬上,建立一个新自我的机会!然后当我做到了那一点的时候,我将寻找回到我的孩子们身边的出路。那时,我将不再被玛蒂尔德对什么是社会所允许的概念所欺压!谁可以阻挡一个父亲,挡住他前往他孩子们身边的道路呢?我将成为一把战斧。我将披荆斩棘,砍出我通往他们的道路!至于今天,愿上帝帮助他们。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快要溺死了,我必须先拯救我自己。

而玛蒂尔德呢?弗里德里希说,唯一挽救这场婚姻的方式是去放弃它!而且,“毁掉婚姻总好过被它所毁”。或许玛蒂尔德也被婚姻枷锁所毁,或许,她没有了我会比较好,或许她跟我一样受到了禁锢。路·莎乐美会这么说的,她怎么形容它的:她永远不会被他人的脆弱所奴役?或许,我的缺席会解放了玛蒂尔德!

火车抵达康斯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布雷尔下了车,并在一个朴素的火车站旅社住了一晚,是时候了,他跟自己说,去适应第二与第三流的住宿。在早上,他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去克罗伊茨林根的贝勒福疗养院。到达时,他通知了院长罗伯特·宾斯瓦格纳说,一项出乎意料的诊疗要求把他带到了日内瓦,近到足以来贝勒福探访他前任的病人帕朋罕小姐。

布雷尔的要求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在贝勒福人尽皆知,他是前任院长路德维克·宾斯瓦格纳爵士的多年老友,后者最近才过世。宾斯瓦格纳医生立即派人去宴请帕朋罕小姐。“她正在散步,并且跟她的新医师杜尔肯医生,讨论她的病情。”宾斯瓦格纳站起来走到窗边,“那里,在花园里面,你可以看到他们。”

“不,不,宾斯瓦格纳医生,不要打扰他们。我强烈地认为,没有事情比病人与医生的会谈更优先。此外,今天的太阳很好,我近来在维也纳实在太少见到它了。如果你不反对,我会在你的花园里等候她。再者,从不太唐突的位置观察帕朋罕小姐的状况,尤其是她的步伐,这对我来说也很有意思。”

从贝勒福广大花园内的一个平台上,布雷尔看到贝莎与她的医师沿着一条步道来回漫步,两旁是高大又仔细修剪过的黄杨木。他非常当心地挑选他的观察地点:一个高处平台的一张白色长凳,几乎整个藏在环绕的丁香花枝叶的树荫之中。从那里,他可以俯视并清楚地看到贝莎,或许在她走过来时,他可以听到她的谈话。

贝莎与杜尔肯刚刚通过了他的长凳之下,并且沿着步道远离了他。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飘浮上来,他贪婪地吸着,并且感到深沉渴望的思念像潮水般卷过他的身体。她看起来是多么的脆弱啊!突然她停下来,她的右腿在痉挛,他记得这在他与她散步时,发生得有多么频繁啊。她依偎在杜尔肯身上以求支撑,她抓他可抓得真紧啊,完全就跟她一度抓住布雷尔时一样。现在,她的两只手臂都紧握着杜尔肯的,而且她紧紧地抱住他!布雷尔记得她把她的身体压在他身上。噢,他是多么喜爱她身体的触感啊!就像公主透过层层的床垫感受到那颗豌豆一样,他可以穿过重重阻碍感受到她——她的波斯小羊皮短斗篷与他皮毛衫里的大衣,对他的乐趣而言只不过是层薄纱。

啊,贝莎的肱四头肌现在陷入严重的痉挛!她抓住她的大腿。布雷尔知道那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杜尔肯迅速抱起她,把她带到前面的长凳并放下她来。现在要做的是按摩了,没错,杜尔肯正在脱掉他的手套,小心的让他的手滑进她的外套底下,开始按摩着她的大腿。贝莎现在会痛苦地呻吟吗?是的,柔弱的!布雷尔可以听到她的呻吟!现在,她会不会闭上她的眼睛,仿佛隐入了恍惚,伸展双臂超过她的头部,拱起她的背部?是了,是了,她现在照着做了!现在,她的外套会敞开、会垂下来,没错,他看到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滑下去解开它。他知道她的衣裳会逐渐撩起,一直都是这样。咦!她弯曲着膝盖——布雷尔以前从来没有看她这样做过——她的洋装往上提,几乎到了她的腰部。

从他遥远的长椅上,布雷尔越过杜尔肯的头上凝视着,同样呆若木鸡。把她盖起来,你这个可怜的白痴!杜尔肯试图拉下她的衣裙并扣上她的外套。贝莎的双手干扰着,她的双眼紧闭。她在恍惚之中吗?杜尔肯露出非常兴奋的神情——他也可能半斤八两,布雷尔想着,并且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人在那里,谢天谢地!大腿变形的抽搐已经和缓。他帮助贝莎起来,她则尝试着走路。

布雷尔感到晕眩,好像他不再位于他本身的肉体之内。他眼前的场景有某种不真实的东西,好像他从一个庞大剧院的最后一排包厢观赏着一出戏剧一般。他的感觉是什么?或许是对杜尔肯医生的嫉妒吧?他既年轻又英俊又是单身,而且,贝莎比曾经对他所做的,更加亲密地纠缠着小伙子。但是不对!他没有感到嫉妒,没有敌意——一点都没有。相反,他感到对杜尔肯的热情与亲近。贝莎没有分化他们,而是把他们拉在一起进入一种激动的兄弟之情。

年轻的一对继续他们的散步。布雷尔微笑地看着,现在是医生而非病人,以一种笨拙、拖着脚的步伐在走动。他对他的继任者感到巨大的移情作用:多少次,他必须在跟贝莎散步的同时,面临跃跃欲试的勃起所带来的不便!“你真是运气,杜尔肯医生,现在是冬天,”布雷尔对自己说着,“在夏天没有外套遮住你自己时,要糟得太多。那时,你必须把它塞在你的皮带下面!”

那一对走到了步道的尽头,现在往他的方向折回。贝莎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布雷尔可以看出她的眼窝肌肉在抽搐着,而且她的情绪极为激动,她的面部疼痛,她的三叉神经痛是每天的家常便饭,而且是如此严重到只有吗啡可以缓和它。贝莎停了下来,他精确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这很诡异。他再一次地感觉像是在剧院里,他是导演或提词的人,在跟演员提示他们下一句台词。把你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手掌在她的脸颊,拇指碰触她的鼻梁,这样就对了。现在轻轻压下去,并且抚摸她的眉骨,一次又一次地来回。很好!他可以看出贝莎的脸在放松。她把手伸上去,抓住杜尔肯的手腕,并且把每只手按在她的双唇上。现在,布雷尔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她只有一次这样亲过他的手,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刻。她来得更近了,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小爸爸,我亲爱的小爸爸。”那引发了强烈的痛楚,那是她以前对他的称呼。

这是他所听到的全部。够了,他起身,不曾对迷惑的护士交代只字片语就走出了贝勒福,并且登上了等候他的马车。在茫然若失中,他回到了康斯坦,他在那里以某种方法安排搭上了火车。火车头的汽笛,把他的心思带回到自己身上。他的心跳砰然,他把头沉在坐垫上,并开始回忆他所见到的事情。

那黄铜招牌、我在维也纳的办公室、我孩提时代的家园,现在贝莎也一样——全部继续做它们自己,它们没有一个为了它们的存在而需要我。我是偶然的,可以随时替换。我对贝莎的戏剧不具必要性,我们没有一个具有必要性,甚至连主角也不例外。我不是,杜尔肯也不是,那些将在未来出现的也都不是。

他感到彻底的挫败,或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承担这一切。他很疲倦,他靠回去,闭上他的眼睛,并寻找一个贝莎的幻梦来作为避风港。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进行了他一贯的步骤,集中心志在他心灵的舞台上,他为那幻梦设立了最初的场景,敞开心神于即将发展的事情,那一直是由贝莎来决定,不是他,他退让以等待情节的开始。不过并没有任何情节,所有东西一动不动,舞台保持成等待他下指令的静物画。

通过实验,布雷尔发现他现在可以通过意志来召唤或摒除贝莎的意象。当他呼唤她的时候,她整装以待地以任何他所希望的形象或姿态出现。但是她不再有自主权,她的形象冻结到他决心要她移动为止。衣服配置也变得不确实,他的领带系在她身上,她的支配力变成他!

布雷尔惊讶于这种转变,他以往从未以这样的不同寻常的方式来想象贝莎。不对,不是漠不关心——是这样的镇定,这样的泰然自若。没有狂热的激情或渴望,也不曾有怨恨。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了解到他跟贝莎是受到折磨的同伴,她跟他一样地深陷其中。她也不曾成为她的存在,她没有挑选她的生命,她只是目睹着相同的事件永无止境地自行上演。

事实上,当他想到这点时,布雷尔了解了贝莎生命的悲剧。或许她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许她不只是遗忘了选择,还有对选择的意识。她是如此频繁地在“缺席”当中,在一阵恍惚当中,甚至没有去体验她的生活。他知道在这点上,尼采是错的!他不是贝莎的受害者,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

他学到了多少啊!只要他能重新来过,并且在现在成为她的医生。在贝勒福的这一天,对他证明了他的治疗效果是多么短暂。经年累月地把时间花费在攻击症状上是多么的愚蠢,那些无聊又微不足道的小战役,同时却忽略了真正的战场,那些在症状底下的人性挣扎。

震天叫响之中,火车穿出了一条漫长的隧道。耀眼的阳光迎面而来,把布雷尔的注意力拉回到他现今的困境当中。他正返回维也纳,去见他以前的护士伊娃·伯格。他目光呆滞地环顾着火车的小隔间,我又再做了一次,他想到。我坐在火车上,把自己掷向伊娃,然而混淆不清的是,我在何时与如何做了去见她的决定。

当他抵达维也纳时,他搭乘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伊娃的家,并且接近了她的门口。

下午4点钟,他几乎要转身而去,确信然后是希望她还在上班。但是她在家里,她似乎震惊于看到他,并且站在那里瞪着他,一言不发。当他问道他是否可以进去的时候,她不安地瞄过左邻右舍的大门之后,把他请了进去。他立刻为她的风采所放松。自从他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六个月,但是对他来说,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就像以往一样容易。他告诉她所有在他解雇她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他与尼采的会面,他逐渐地转变,他对要求他的自由并离开玛蒂尔德与孩子们的决定,他与贝莎无言的最后一面。

“而现在,伊娃,我自由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很快我就会去火车站,或许就在我们谈话之后,去选择一个目的地。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要迈向何处,或许是南边,迈向阳光或许是意大利。”

正常说来,伊娃是个热情洋溢的女子,往往滔滔不绝地回应他的每个句子,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当然,”布雷尔说下去,“我会寂寞,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不过,我将会自由自在地去见任何我所选择的人。”

依然没有来自伊娃的反应。

“或者,邀请一位老友跟我一同到意大利旅行。”

布雷尔难以置信自己亲口说出的话。鸽子的影像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之中,鸽子们遮天蔽日地从诊疗室的窗子蜂拥而入,回到它们的铁丝笼之内。

在他的沮丧与放松之中,伊娃并没有回应他的影射,她代之以开始质问他。

“你所指的是哪一种自由?你的‘未曾活过的生命’所指的是什么?”她怀疑地摇着头,“约瑟夫,这里面对我来说,没有一点道理可言。我一直希望我能拥有你的自由,但是,我又拥有了哪一种自由呢?当你必须为了房租与肉店的账单担忧时,你不会为自由忧心忡忡。你想要从你的职业中获取自由?看看我的职业吧!当你开除我的时候,我必须接受任何我可以找到的工作,而此刻,我唯一希望拥有的自由,是不用在维也纳综合医院上夜班。”

夜班!那就是她为何这种时候会在家的原因,布雷尔想到。

“我提议过要帮你找到另一个职位,你没有任何回应。”

“当时我还处于震惊之中,”伊娃回答说,“我上了无情的一课——你除了自己之外无可依靠。”此处,她第一次扬起了她的目光,直视着布雷尔的眼睛。

为了不曾保护她的羞愧而满脸通红,他开始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伊娃迅速地说了下去,关于她的新工作、她妹妹的婚礼、她母亲的健康,然后是跟吉哈德的恋人关系,在她第一次于医院遇到他时,这位年轻的律师是位患者。

布雷尔知道,他的造访是在连累她,并且起身准备离开,在他靠近门口时,他笨拙地碰触到她的手,并打算问一个问题,但是踌躇不前,他依然有权利对她说任何亲密的话吗?他决定去冒冒险。虽然那种亲密的凝聚力在他们之间已然明显的磨损,然而,15年的友谊并不是如此容易被淡忘的。

“伊娃,我现在要走了。但是,拜托,最后一个问题。”“问你的问题吧,约瑟夫。”

“我无法忘记我们的亲密时光。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我办公室里讲了一个小时的话?我告诉你,我是如何地绝望又难以抗拒地感觉到贝莎的吸引。你说你为我感到害怕,你说你是我的朋友,你说你不想要我毁灭我自己。然后,你就像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一样地拉起我的手,你说,如果可以挽救我的话,你会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要求的事情。伊娃,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频繁地回味着那段谈话,或许有几百次吧,它对我有多么的重要,有许多次,我后悔我对贝莎的过分着迷,而因此没有更正面地回答你。所以,我的问题是,或许它只不过是,你是诚心诚意地说那段话的吗?我当初是不是应该正面回应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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