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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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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抽回了她的手,把它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并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约瑟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应该要诚实,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为了我们长久的友谊,我必须诚实。约瑟夫,我不记得那段谈话了!”

两个小时之后,布雷尔发现自己瘫在一个二等座位上,开往意大利的班车。

他明白了这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伊娃来作为屏障,他依赖着她。他总是确信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会在那里。她怎么能忘掉呢?

“但是,约瑟夫,你又期望些什么呢?”他问自己说,“期望她被冻结在一个衣柜中,等待着你去打开门并让她复活吗?你40岁了,该是去了解你的女人不是依附于你而存在的时候了:她们有她们本身的生活,她们成长,她们继续她们的生活,她们老去,她们会获得新的亲密关系。只有死者无法改变,只有你的母亲,贝莎,飘浮在半空中等待着你。”

可怕的念头遽然乍现,不仅是贝莎与伊娃的生活会继续下去,而且玛蒂尔德的亦是如此,她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存在着,而且,她对另一个人付出关心的时间终将到来。玛蒂尔德,他的玛蒂尔德,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这种痛苦难以承受。他的泪水现在夺眶而出,他抬头看行李架,找寻他的小手提箱,它就在那里,唾手可得,那黄铜的握把饥渴地向他伸展着。是的,他明确地知道他应该要做的事:抓住把手,把箱子提起来越过行李架的金属横杆,把它拿下来,在下一站下车,不论那是何处,搭上第一班回维也纳的火车,让自己匍匐于玛蒂尔德的宽恕之下,还不算太迟,她肯定会认领他的。

但是,他想象着尼采阻止他的有力神态。

“弗里德里希,我怎么可能放弃一切事情呢?我真是个傻瓜才去遵从你的劝告!”

“你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一切重要的事情,约瑟夫,那就是你为何处于绝望之中。你记得对于失去了那前途无量的家伙,你感到如何的悲痛吗?”

“但是现在,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茁壮的成长,你必须先把你的根部深深地穿进虚无之中,并且学会去面对你最寂寥的孤独。”

“我的妻子、我的家庭!我爱他们。我怎么能离开他们呢?我应该在下一站就下车。”

“你只是在逃避你自己。要记住,每一刻都是永劫回归。考虑一下这点,想想在整个永恒之中逃离你的自由!”

“我有责任要——”

“只有一种责任,成为你的存在的责任。要坚强,不然,你将永远利用他人来作为你本身的放大。”

“但是玛蒂尔德。我的誓言!我的责任去——”

“责任,责任!你会从这些小小的美德上腐败。学习去变得缺德吧,从你旧生命的灰烬上,建立起一个新的自我。”

前往意大利的一路上,尼采的话语跟随着他。

“永劫回归。”

“永恒存在的沙漏上下倒转,周而复始。”

“让这个想法主宰你,我向你保证,它将会永远地改变你。”

“你喜爱这个想法或憎恨它?”

“以你喜爱这个概念的方式来生活吧。”

“尼采的赌注。”

“实现你的生命。”

“死得其所。”

“有勇气去改变你的信念!”

“这一生就是你永恒的生命。”

两个月之前在威尼斯,一切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他正迈向的是回到平底轻舟之城。火车越过瑞士意大利边界,意大利语传入了他的耳朵,他的思绪从永恒的可能转向了明天的现实。

当他在威尼斯步下火车时,他可以去哪里呢?他今晚要睡在何处?他明天要做什么?明天之后呢?他要拿他的时间怎么办?尼采会做些什么?当他没有病痛时,他散步、思考并写作,但那是他的方式。怎么办呢?

首先,布雷尔很清楚,他必须去赚取生活费。他钱袋里的现金只能维持几个星期,之后,银行会在麦克斯的指示之下,每个月仅仅寄给他一张为数不大的汇票。他当然可以继续当个医生。至少有三个他以前的学生在威尼斯挂牌行医,他应该不会有建立业务的困难。语言也不会构成问题:他有敏锐的听觉与一些英语、法语及西班牙语,他可以让意大利语上手得很快。但是他牺牲如此之大,只为了在威尼斯重拾他在维也纳的生活吗?不,那种生活已成往事!

或许试试餐厅的工作。由于他母亲的过世与他祖母的虚弱,布雷尔学会了烹饪,时常协助准备家里的三餐。虽然玛蒂尔德取笑他,并把他赶出厨房,当她不在附近时,他常常晃进去评头论足一番,并指挥厨子做事情。是了,他考虑得越多,他越强烈地感觉去餐厅工作可能是个方法。不止做管理或出纳,他想要接触食物——去准备,去料理。

他很晚才抵达威尼斯,并且再次把夜晚花在一间火车站旅店之内。到了早上,他搭一艘平底船进入了市中心区,并边走边想了几个小时。许多威尼斯当地人转头看着他。当他在一间商店橱窗的反射光里捕捉到他自己的形象时,他终于了解到原因所在:长须、帽子、大衣、西装、领带——全部是不讨人喜欢的黑色。他看起来像外国人,完全就像一个老去的富有维也纳犹太医生!昨晚在火车站,他注意到成群结队的意大利妓女在拉客。没有一个接近他,毋庸置疑!胡子与葬礼般的衣服必须舍弃。

他的计划缓慢成型:首先,先造访一个理发师与劳工阶级的服装店。然后他会开始上密集的意大利语课程。或许在两三个星期之后,他可以着手钻研餐饮业:威尼斯可能需要一间优秀的奥地利餐厅,或甚至是奥地利犹太式的餐厅——他在散步时,看到了几间犹太教会。

当理发师鲁钝的剃刀,攻击着他留了超过21年的胡子时,那剃刀把他的头扯得前后晃动。有时候,它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一片片胡须,但更常见的是,它把金属丝般的赭红色毛发连根拔起。理发师既冷峻又不耐烦。布雷尔认为,他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对打理这种程度的胡子来说,60里拉实在是太少了。向理发师示意要他慢下来,布雷尔伸手到口袋里,出价200里拉来换取一次较为温柔的刮脸。

20分钟之后,当他瞪着理发师裂掉的镜子时,一阵对他自身面貌的怜悯席卷过他。自从他见过那副容貌以来的数十年,他已经遗忘了它在胡须的阴影下与岁月的战斗。现在一片光秃了,他看到它是如此倦怠,且磨损得厉害。只有额头与眉骨依然保持坚定,并且毅然决然地支撑着他松弛与下垂的脸面肌肉。从两个鼻孔往两边,各有一道巨大的凹陷延伸,把他的脸颊与嘴唇隔开,细微的皱纹从两个眼睛往下蔓延。火鸡咽喉般的皱褶,从他的颚骨垂下。还有他的下巴——他已经忘掉他的胡子隐藏下他软弱下巴的羞赧,它现在甚至更为脆弱、胆怯地闪躲着,竭尽所能地挂在他下唇的湿润之下。

在他前往一间服装店的途中,布雷尔看着路人的衣着,决定去买一件厚实的深蓝色短大衣、一两双坚固的皮靴以及一件条纹的厚毛衣。然而,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比他年轻。年龄较长的人穿些什么呢?他们到底又在哪里呢?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年轻。他怎么结交朋友?他如何认识女人呢?或许是餐厅的女侍,或者一位意大利语的教师。不过,他想到,我不想要另一个女人!我永远不会找到一个像玛蒂尔德的女人。我爱她,这真是愚不可及。我为何要离开她呢?我老到难以重新来过。我是街上最老的人,或许那边那个拿着拐杖的老女人要比我年长一些或者是那个弯腰在卖菜的男人也比我年长,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简直站不住。在他身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约瑟夫,约瑟夫!”

那是谁的声音啊?听起来很耳熟!

“布雷尔医生!约瑟夫·布雷尔!”

谁知道我在这里呢?

“约瑟夫,听我说!我要从10往回数到1。当我数到5的时候,你的眼睛会张开。当我数到1的时候,你会完全醒过来。10,9,8……”

我认识那个声音!

“7,6,5……”

他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到弗洛伊德微笑的脸孔。

“4,3,2,1!你完全清醒了!好啦!”

布雷尔很震惊,“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西格?”

“一切都没事了,约瑟夫。醒醒吧!”弗洛伊德的声音坚定但和缓。

“怎么回事?”

“给你自己几分钟,约瑟夫,你会想起一切事情的。”

他发现他躺在诊疗室的沙发上。他坐起来,他又一次问说,“怎么回事?”

“你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约瑟夫。我完全是照你指示做的。”

当布雷尔看来依然恍恍惚惚的时候,弗洛伊德解释说:“你不记得了吗?你昨晚来找我,并要我今天上午11点来这里,协助你做一项心理学实验。当我到达时,你要我催眠你,用你的表来作为摆锤。”

布雷尔伸手到他背心的口袋里。

“在这儿,约瑟夫,在咖啡桌上。记得了吗?你要我指示你陷入深沉的睡眠,并且设想一连串的经验,你跟我说,实验的第一部分是专注于告别——离开你的家庭、朋友甚至患者,而且在看来有必要时,我应该给你一些暗示,像是‘辞行’或者‘你无法再回家里。’接下来的部分,是致力于建立一种新生活,而且我要做的暗示是像‘继续下去’,或者‘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的,是的,西格,我清醒了,都回到我心里来了。现在是几点?”

“星期天下午1点钟。你被催眠了两个小时,就如同我们所计划的。大家很快就会来用正餐了。”

“详细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观察到些什么?”

“你迅速进入一种恍惚状态,约瑟夫,而且,在大部分时间中是保持受到催眠。我只能说有某种生动的戏剧在上演——不过是无声地在你本身的内在剧院里。有两三次,你似乎要脱离那恍惚状态,我则建议说,你在旅行并感到火车的震动,而且你是把头靠在坐垫上陷入沉睡,借此来加强它。每一次,这似乎都很有效。我无法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你看起来非常不快乐,有好几次你在悲泣,而且有一两次看起来很害怕。我问你是否想要停止,但是你摇着你的头,所以我鼓励你继续往下走。”

“我说得很大声吗?”布雷尔按摩着他的眼睛,依然试图要让自己清醒些。

“很少。你的嘴唇动个不停,所以我猜你在想象着对话。我只能辨识出几个字,好几次你叫着玛蒂尔德,而且我同样听到贝莎的名字,你是在说到你的女儿吗?”

布雷尔迟疑着。怎么回答呢?他想要冒险告诉西格一切,然而,他的直觉却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西格毕竟只有26岁,并且视他为一个父辈或一个兄长。两个人都习惯于这种关系,布雷尔不准备要遽然改变它所带来的不自在。

此外,布雷尔知道在牵扯到爱情或肉欲上,他的年轻朋友是如此生涩与气量狭小。他记起他近来如何借口宣称所有的神经官能症都起源于性生活,让他受窘又困惑!而就在不久之前,西格是如何义愤填膺地为了施尼茨勒的沉溺肉欲,而谴责了年轻的他。由此,对于一个41岁的丈夫着迷于一个21岁的病人,又能期望西格会谅解多少呢?尤其当西格是绝对站在玛蒂尔德的战线上的时候!不行,对他吐露秘密会是个错误。最好是跟麦克斯或尼采去说!

“我女儿?我不确定,西格。我记不得了,我母亲的名字也是贝莎,你知道这点吗?”

“喔,对啊,我忘掉了!不过,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约瑟夫。为什么你会在现在跟她道别呢?”

“或许,我从来不曾让她真正地离去吧。也许,人在能够成为他本身思想的主人之前,必须先把这些事给逼出来!”

“嗯——有意思。让我们看看,你还说了些什么其他的事情?我听到,‘不再行医’,然后就在我叫醒你之前,你说:‘老到难以重新来过!’约瑟夫,我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布雷尔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我所能告诉你的是这样子,西格,这全部都与那位穆勒教授有关,西格。他迫使我去考虑我的人生,而我了解到,我达到一个关卡,我大部分的选择都已成为过去。然而我想要知道,去做了不同的抉择会像什么样子,去经历另一种没有医学、家庭、维也纳文化的生活。所以我尝试了一个思想实验,去拥有让我自己解放于这些任意模型的经验,去面对混沌,甚至去进入某种相反的生活。”

“那你所学到的是什么?”

“我依然感到昏沉,我需要时间去理清一切。我清楚感觉到的一件事情是,不要让你的生活控制你。否则,到头来,你在40岁的时候,会感到你不会真正地活过。我学到了什么?或许是去体验现在,以致我在50岁时不会带着悔恨来回顾四十几岁。这对你也很重要。每个熟知你的人,西格,都了解你有非比寻常的天赋。但是,你有一种负担:土壤越丰富,耕耘的失败就越不可原谅。”

“你是有所不同了,约瑟夫。也许那催眠改变了你,你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跟我说过话。谢谢你,你的信心激励了我,不过,它或许也加重了我的负担。”

“我同时还学到了,”布雷尔说,“或者它也许是同一回事,我不确定,我们必须以仿佛我们是自由的方式来生活。即使我们无法逃离命运,我们依然必须迎头抵住它,我们必须运用意志力来让我们的宿命发生,我们必须爱我们的命运,就如同——”

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你们两个还在不在里面啊?”玛蒂尔德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布雷尔连忙打开了门,玛蒂尔德则带着一盘热腾腾的小红腊肠进来,每一条都裹着松软的面衣。“这是你的最爱,约瑟夫。我今天早上想起来,我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为你做这道小菜了。正餐好了。麦克斯与瑞秋在这里,其他人则在路上。而西格,你给我留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你的座位了,你的病人要再多等上一个钟头。”

收到了布雷尔对他点头示意的暗示,弗洛伊德离开了房间。布雷尔以他的手臂搂住了玛蒂尔德:“你知道吗,亲爱的,你问我们是不是还在房里真是奇怪啊。我待会儿会告诉你我们的谈话,不过,它就像经历了一趟命运之旅一般。我觉得我离开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而现在我回来了。”

“那很好,约瑟夫。”她把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深情地搓揉着他的胡须,“很高兴能欢迎你回来,我很想念你。”

依据布雷尔家的标准,桌旁只有九个大人的正餐是个小聚会:玛蒂尔德的父母,玛蒂尔德另一个妹妹露丝与她的先生迈尔,瑞秋与麦克斯,还有弗洛伊德。八个孩子坐在休息室内的另一桌。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在她端出一大锅马铃薯胡萝卜汤时,玛蒂尔德对布雷尔低语说,“你让我不好意思,约瑟夫,”她在稍后放下一大盘煨小牛舌与葡萄干时说,“不要这样,约瑟夫,不要再盯着看!”在她帮忙清理桌子,好上甜点时,她又说了一次。

但是约瑟夫没有停止,好像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仔细端详他太太的脸庞。他悲伤地发觉,她也是一名对抗时间战役的斗士。她的脸颊并没有凹陷,她拒绝去纵容这点,但是她无法防卫所有的前线阵地,微细的皱纹从她的眼角与嘴角往外扩张。她来回盘绕并挽在一个闪烁发髻中的头发,已经严重地被丝丝灰色所渗透。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有部分要归咎于他吗?如果两人能够联合起来,或许可能会少受到一些损失。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在她伸手来收盘子时,约瑟夫轻轻地环在她的腰际,他随着她进了厨房。“我为什么不应该看着你呢?我——啊,玛蒂尔德,我让你哭了!”

“喜极而泣,约瑟夫。不过也很难过,当我想到这历经了多少时间,这一整天都很奇怪。不管怎样,你跟西格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知道他在用餐时跟我说了什么吗?他准备要以他第一个女儿的名字来纪念我!他说,想要在他的生命中有两个玛蒂尔德。”

“我们一直怀疑西格很聪明,现在我们确定他真是如此。这是奇怪的一天,不过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决定要娶你。”

玛蒂尔德在她的托盘上安排好咖啡杯,把她的双手放在他的头上,并且把他拉向她,亲吻着他的前额,“你是不是喝酒了,约瑟夫?你在胡言乱语。”她再度拿起托盘,“不过我喜欢它。”就在推开通往餐厅的回旋门之前,她转过身来,“我以为你在14年前就决定娶我的。”

“重要的是,我选择在今天说出来,玛蒂尔德,还有每一天。”

在咖啡与玛蒂尔德的甜点之后,弗洛伊德赶忙离开去医院。布雷尔与麦克斯则一个人拿了杯梅子白兰地进到书房,坐下来下棋。在顺畅的简短棋局之后,麦克斯迅速地以令人畏缩的王后侧面攻击,粉碎了法式防御,在麦克斯开始重设下一局时,布雷尔拉住了他的手,“我需要谈谈,”他跟他的连襟这么说。麦克斯很快地克服了他的失望,把棋子推开,点燃雪茄,喷出一大口烟,等待着。

自从几个星期以前那场令人尴尬的意外,那时,布雷尔第一次告诉麦克斯有关尼采的事,两个人就从此变得亲近了许多。现在作为一个有耐心又产生共鸣的听众,随着布雷尔对他与艾克卡·穆勒会面的说明,麦克斯以极大的兴趣经历了过去两个星期的事情。今天,在布雷尔详细描述了昨天在墓园的讨论以及这个早上不寻常的催眠事件之后,他似乎被弄得瞠目结舌。

“所以,在你的催眠状态之中,你先想到的是我会试图挡住门以阻止你离开?我说不定会这样做。还有谁在棋盘上能被我杀得丢盔弃甲而逃呢?不过老实说,约瑟夫,你看起来不一样了,你真的认为你把贝莎赶出了你的心思吗?”

“真令人惊讶,麦克斯。现在,我可以用我想任何其他人的方式去想她。好像我动了一场外科手术,把贝莎的意象,与以往附着在它上面的一切情绪区分开来!而且,我确信这个手术绝对是发生在那一刻,当我在花园中看到她跟她的新医生的那个瞬间!”

“我不懂。”麦克斯摇着他的头,“或者,最好还是不要懂呢?”

“我们必须尝试。去说在我看到她跟杜尔肯医生的那一瞬间,我是指我对她跟杜尔肯医生的幻想,它逼真到我依然将它视为一件真实的事件,我对贝莎的迷恋在那一刻逝去了,这样说也许是不对的。我确信那份迷恋早已为穆勒所削弱,尤其在他让我了解到,我是如何地赋予了她巨大的力量。对贝莎与杜尔肯医生的恍惚幻想,出现在适当的时机,一举驱逐了它。当我看到她对他重复着那些熟悉的场景时,我仿佛是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剧本一样,她所有的力量就消失了。我突然理解到,她并没有任何力量。她无法控制她本身的行动,事实上,她就像我一样地无助与受驱使。我们两个,不过是彼此妄想剧情中的替身演员而已,麦克斯。”

布雷尔露齿微笑,“不过你知道,某种甚至更为重要的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是我对玛蒂尔德感觉的转变。我在恍惚之中感觉到一点,但是,它现在甚至更加强烈地凝聚起来。我在整个用餐时间都注视着她,并且一直感到那股对她波涛汹涌的热情。”

“是啊,”麦克斯微笑着,“我看到你注视着她,看见玛蒂尔德紧张很好玩,就像以往看着你们两个之间在闹着玩一样。也许这非常简单,你现在珍惜她,是因为你有过失去她会是什么样子的亲身体验。”

“是的,那是一部分,不过还有其他的部分。你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所监禁,并且渴望我的自由,体验其余的女人,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当我去做穆勒要我去做的事情,当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试图背叛自由。我把马嚼子提供出来,先是给贝莎,然后是伊娃。我张开我的嘴跟她们说,‘拜托,拜托,用缰绳来控制我吧,把这个塞进我的嘴巴,我不想要自由自在。’事实是,我被自由给吓坏了。”

麦克斯严肃地点头。

“记得吗,”布雷尔继续说着,“我跟你说我在催眠中到威尼斯一游——在那间理发店里,我发现了我老去的面孔?在那条有很多服饰店的街上,我发觉自己是最老的人?某些穆勒说过的话,当下回到脑海里,‘选择正确的敌人。’我想那就是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就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我责怪玛蒂尔德不让我去面对我实际上不愿去面对的事!我怀疑,有多少个丈夫对他们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我想我是他们其中之一,”麦克斯说,“你知道,我时常做些关于我们童年时光的白日梦,还有我们在大学的日子。‘噢,真难过!’我对自己说。‘我怎么居然会让那些时光给溜走了呢?’然后我暗自责难着瑞秋——好像童年的结束是她的错!我变老是她的错!”

“是的,穆勒说,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选择的生活。现在,麦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经选择任何不同的事情。”

“你就像你的教授一样聪明,约瑟夫,在我看来,你以设计这个催眠的实验来智取了他。你在未曾让真实的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去实验一种无可挽回的决定。不过,仍旧有些我无法了解的事情。你设计这项催眠实验的那部分恍惚期间在哪里呢?当你在那种催眠之中的同时,必然有部分的你意识到真正发生的是些什么。”

“你说得没错,麦克斯。目击者在什么地方呢,那个欺骗剩余的‘我’的‘我’?我想到他就头昏脑涨。有一天,一个远比我聪明的人会出现,这个人会揭晓谜底。不过,不是的,我不认为我智取了穆勒。事实上,我感到相当不同了:我觉得我让他失望了,我拒绝去遵照他的处方。或者,我也许只不过是认知到我的极限。他经常说,‘每个人都必须决定,他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我猜我做出了决定。而且,麦克斯,作为一个医生,我同样让他失望,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事实上,我甚至不再想要帮助他。”

“不要对自己太挑剔了,约瑟夫。你一直对自己如此严厉,你跟他有所不同。你记得我们一起上的那堂宗教思想家的课——裘德教授,对不对?还有他用在他们身上的那个术语——‘预言家’。那就是你的穆勒——一位预言家!我长久以来就丧失了谁是医生、谁是病人的眼光,不过,如果你是他的医生,而且就算你能够改变他,而你实际上没有办法,你会想要改变他吗?你曾经听说过半个结了婚或顾家的预言家吗?不行的,那会毁掉他。我想,他的宿命就是去做一个寂寞的探索者。”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麦克斯打开了棋盒,“我觉得已经有足够的治疗了,也许结束了。也许再多一点这种治疗,会害死病人与医生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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