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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新芽的季节(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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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著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炼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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