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5)(2/2)
「或许就快死了。」
如果在这时打断觉,最后这个话题就会如往常般随意收场,瞬却提出意外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选这个,如何?」
「恶魔蓑白吗?」我吓一跳。
「这也可以算进来,还有气球狗和其他不明生物。机会难得,我想确认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
「挺有趣的,不是吗?」真理亚和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等一下,你们明白吗?如果碰到恶魔蓑白,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
觉果然担心谎言被拆穿,试图阻止大家。
「不可能会死的。」真理亚嗤之以鼻。
「可是要怎么抓它们?我忘了说,咒力对恶魔蓑白没用啊。」
「什么意思?」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想知道觉怎么收自己闯下的烂摊子。
「呃……我其实也不清楚咒力没用是什么样的情况啦。」
「说清楚啊。」
「……」
最后觉受到众人无情的言语炮火攻击,举起白旗投降,夏季野营的课题便决定要寻找不明生物。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珍禽异兽不可能三两下就找出来,因此我们对太阳王提出的研究主题范围非常广泛,即是前述的「利根川流域生态」。我们一方面担心大人因为某些顾虑而打回票,另一方面则盘算如果找不到目标物就用普通蓑白、芒筑巢的观察结果来充数。
总之,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发现大苇莺巢不到十分钟,我就轻喊一声。
「你们看那里,有巢,好大哦!」
瞬担心地皱起眉。
「好像是黄小鹭。」
「没错,那个大小应该是黄小鹭。」
觉也同意。两人难得意见相同,这种状况可信度就很高。
「不过这巢的位置也未免太随便了。」
三艘独木舟同时靠向巢边。巢的位置比大苇莺低很多,近乎贴在河面,视力够好的人也许从对岸就瞧得见。
瞬从独木舟上直起身子窥探巢内。
「五颗蛋。」
我让独木舟跟上去,我们船头相碰,差点要碰到瞬衣服下露出的肩头,不禁令我心跳稍微加速。为了掩饰紧张,我赶紧询问巢与蛋的情况。黄小鹭是鹭鸶中最小的一种,不过还是比和麻雀体型差不多的大苇莺大一倍多,鸟巢甚至大两倍,蛋的外观像缩小版的鸡蛋,表面带浅蓝。
瞬从巢中拿出一颗蛋仔细端详,接著惊讶地开口。
「哇──吓我一跳,我就猜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
「早季拿拿看。」
瞬修长的手指把蛋放到我手心,蛋很冰凉,摸起来像陶瓷。
「这颗蛋怎么了?」
「你分不出来?」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颗蛋拋给觉。他竟然对鸟蛋这么粗暴,吓我一跳。
「等一下,这搞不好马上就要生小鸟了,这样太可怜了。」
「嗯。」瞬露出微笑,「这是假蛋啦。你看。」
瞬再从鸟巢取出一颗蛋放在岸边的岩石上,接著忽然用桨柄把蛋压碎。蛋壳碎裂成片,但从裂缝中飞溅的不是蛋白与蛋黄,是散发恶臭的黑色粪块。更奇妙的是,还有一大堆像小鹿角般的尖刺迸散,像惊奇箱里的惊吓人偶。
「这是什么?」
「这是『恶魔手掌』,你听过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捏起一段奇妙的尖刺,简直像纸一样薄。
「边缘很利,小心点。」
『恶魔手掌』的中心盘著叶脉般的纹路,整体具弹性,边缘也和瞬说的一样如同剃刀般锋利,而且长满倒钩的尖刺。
「平时这玩意就在蛋壳内侧,蛋一破就会跳出来。」
「跳出来做什么?」
原本在我身后的觉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蛇、念珠蛇以为这是普通鸟蛋吃下肚,蛋壳就会在胃里裂开,然后『恶魔手掌』会弹出来刺伤它们。就算想吐出来也会被钩刺勾住,愈挣扎愈导致胃里的柔软黏膜被割破,染上粪便里的毒素。」
真过分。
念珠蛇是一种将蛋当成食物的突变蛇,它会攻击鸟巢呑食鸟蛋。它通常会一口气呑下很多蛋才在体内弄破蛋壳吃掉和消化,因此乍看像一串念珠,得到「念珠蛇」这个名字。念珠蛇如果呑下这么多恐怖的假蛋,后果惨不忍睹。
原来在这些蛋中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拿出笔记飞快速写著破掉的假蛋。
「松风乡中很多模仿大苇莺的假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小鹭版本的。」
觉拿起假蛋正对著阳光欣赏,不禁赞叹起来:
「生下这么大的假蛋,它的体型应该不小。」
「没有,它的体型应该跟普通的芒筑巢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
觉转头问他,瞬没回答而望向前方。
我们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大吃一惊。
一张小脸倏然从茂密芦苇丛中探出来,和鹭鸶一模一样的细小嘴喙叼著几枝枯草,脸上的眼睛没有眼皮,布满鳞片,眼尾还有一条长长黑线。这种生物明显不是鸟类。
芒筑巢缓缓抬起头,卷住粗大的芦苇,滑动细长的身躯。芒筑巢的身体通常是土黄色或深棕色,这条蛇却是鲜艳的黄绿色,整体只有嘴喙与鸟类无异,其他部分与祖先缟蛇相去无几。
观察这条黄绿蛇的去向,我们发现前方还有新搭的巢。蛇咬著枯草插入巢边,灵巧地搭起巢。黄小鹭是将芦苇茎折弯搭巢,而蛇做的假巢构造比较接近大苇莺,但骗得过其他生物就够了。
「生假蛋的应该也是它,芒筑巢的天性就是在行经路径上依序筑巢。」
我回头看著觉,他从刚才找到的巢里偷走三颗假蛋塞进背包。巢里剩一颗蛋。
「你拿那个做什么?」后方独木舟上的真理亚问。
「如果找不到气球狗或恶魔蓑白,就拿这个当夏季野营作业。类似黄小鹭的假蛋很少见啊。」
「可是你把蛋偷走,芒筑巢不就伤脑筋了?」
「假蛋应该一颗就够了。杜鹃它们不会觉得这是空巢啦。」
觉的歪理似乎讲得通,但若是如此,芒筑巢最初生一颗假蛋不就好了?因此就算觉提出这种解释,而我也知道这种形状古怪的蛇天性狡猾,还是认为他做得有些过头。
芒筑巢的计谋,是巧妙利用鸟的托卵习性。
所谓托卵,就是将蛋产在其他鸟的鸟巢,由其他鸟来养育,省去自己搭巢孵蛋的功夫。待在其他巢中的蛋很快孵化成雏鸟,并将原本在巢中的蛋踢出巢外;虽说为了生存,但真的很残忍。听说栖息于非洲大陆的向蜜鴷还会用喙上的尖刺刺杀宿主的雏鸟。
根据我的爱书《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记载,千年前只有几种杜鹃科的鸟出现托卵行为,但如今几十种鸟都会这么做。有些是随机应变型的托卵鸟,它们平时乖乖筑巢养鸟,找到条件不错的巢才会托卵,有些鸟还会给同类托卵。鸟类的世界真没天理。
芒筑巢仿造鸟巢,生下大小形状都类似真蛋的假蛋来欺骗其他鸟类,之后定期巡视自己搭的巢就可以等到新鲜的真蛋。
我在自然课上看过芒筑巢的骨骼标本,脊椎骨下方的突起显现出它的下颚比其他蛇发达,宛如长著臼齿的下颚方便弄碎蛋壳。吃下蛋后,它不会排出蛋壳,而是以脊椎骨磨碎来消化吸收,当成制作假蛋的原料。由于体内囤积许多钙质,芒筑巢的蛋和鸟蛋一样具备坚硬外壳,刚孵化的幼蛇也可用硬喙破壳而出。
不过青蛇与锦蛇会抢蛋,于是在假蛋中暗藏「恶魔手掌」好排除竞争对手。我亲眼见过这种场面才得知此事,想必是我上课都在睡觉吧。
我不是要放马后炮,不过当时总觉得这不对劲,光靠课本告诉我们的「突变」与「物竞天择」,真能让生物对天敌演化出如此的「恶意」吗?
当我们重新回到利根川时,这个暧昧不明的问题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一天的独木舟行程结束,我们在天还亮著时上岸,沙地隐约可见上一组扎营的痕迹。
首先得扎营。我们在沙上挖洞之后搭起竹架、盖上帆布,接著绑好皮绳,这段过程看似简单,但做起来意外费力。经过一番苦战,效果最好的做法是一人用咒力让竹架与帆布飘在半空,另一人徒手组装竹架固定绑绳。大家按照这种方式分工合作。
接下来准备晚餐。每艘独木舟可载重三百公斤,我们带了不少食物。
接下来,大家从河岸收集枯枝与木柴,用咒力生火,铁锅里是经咒力过滤的河水、生米、随便切的蔬菜、肉和乾豆皮,刚好是一锅大杂烩。尽管仅用盐巴与味噌随性调味,但运动整天,十分饥饿,大家胃口大开,两三下就清空锅子。
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沉。我们用完晚餐后围著火堆聊天。
那天的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劳动整天的身体筋疲力尽,精神却十分抖擞,营火烧出的烟让我稍稍湿了眼眶。这是人生第一次离开八丁标的大冒险,我们比往常兴奋。当天色由青转靛时,大家的脸都染上营火的绯红。
老实说,我想不起当时前半段聊了什么。我一字不漏地记住白天对话,但最愉快的夜晚却想不起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无论聊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营火对面的男孩身上。
「……早季也没看过吧?」
觉突然把话题拋给我,我不知所措。到底是没看过什么?总之先敷衍一下。
「嗯……有没有呢……」
「咦?你看过?」
没辙了,我只好摇头。
「是吧。就说你没看过。」
觉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想出声反驳,但连要反驳什么都不清楚,只好作罢。
「我跟你们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很亢奋。
「我跟瞬两人前阵子第一次看到了,对吧?」
火堆对面的瞬点点头。我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最近变得这么好。
「很不简单,戒备森严。」
「对啊,至少不像和贵园一样碰巧就看得到。」瞬用他特有的悠然嗓音回应,脸上带著笑意。「就算开了门,正面还有挡墙,根本看不见全人班的中庭什么模样。老师要开关门时也特别谨慎。」
他们进到全人班的中庭?这种胆量吓到我。全人班的中庭在口字型建筑的中央,类似和贵园的中庭。虽然没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但附近连一扇可以看到中庭的窗户都不存在,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没人想靠近。
「我偷看太阳王开过两次门,内侧门闩位置记得一清二楚。」
我无法想像千年后的门锁是什么样子,以前人类用有刻痕的铁片插入锁孔中开锁,锁头构造非常复杂,如时钟般精细;但我们这个时代没几个地方需要上锁,形式非常单纯。
门的周围设置著呈辐射状的十二道小门闩,门外看不见门闩,携带门闩配置图或正确回忆起门闩位置的人才可以用咒力开门。
「……所以我把风,瞬开门,一走进中庭就马上关门。我们屏住呼吸,绕过挡墙。」
觉停下来,环视火堆周围,确认他故事营造的效果如何。
「里面有什么?」真理亚问。
「你觉得有什么?」觉微微扬起嘴角。
「你该不会要说跟和贵园中庭一样,有坟墓吧?」
听我一说,不知道来龙去脉的守瞪大眼睛。
「咦?和贵园的中庭有坟墓?」
觉板起脸:「没有啦,我也是听说而已。」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里面有什么?」
「……跟我在和贵园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啊。」瞬回答。「中庭有些草木,其他就是没用的空地。不过深处有一排五间的小砖屋,装著厚重的木门。」
「你们开过门吗?」
听完真理亚的问题,觉立刻回答:
「我们走到砖屋旁边,但马上就回头了。」
「为什么?」
「因为闻到很讨厌的味道,不想久留。」
爱吹牛吓人的觉含糊其辞,反而强化了恐怖效果。
「什么讨厌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砖屋可能是厕所?」
觉完全不想理会我的取笑。
「不只这样,我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听到声音。」
瞬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怎、怎样的声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个仔细。
「不太清楚,好像是动物的呻吟。」
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吓唬大家。我心底这么想,但背脊依然有些发凉。
但我们之后继续谈天说地。隔天还要早起,聊完其实该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尝冒险的余韵。守难得主动提议来独木舟夜游,真理亚立刻双手赞成。
我们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著一些不情愿的心情,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恐惧。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来,因此参加了抽签。我们用抽签决定两艘独木舟各搭两人,剩下一人照顾营火,因为营火熄了就无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寻找营地。
前面忘记说,我们为每艘独木舟都取了名字。我与觉搭樱鳟2号,真理亚与守是白鲢4号,瞬划的是乌鳢7号。我们在筷子前端插上两种树果做成签,按照抽签的结果,我与瞬搭白鲢4号,真理亚与守搭樱鳟2号,觉留下来照顾营火。
「刚刚有人作弊!」觉不服气地抗议。
他一直相信吊车尾的人运气才会好,总是守株待兔,最后一个抽。
「你们看,从上面往罐子里看,连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这样看啊,可是都没有哦。」
负责做签的真理亚泼觉一盆冷水。其实根本没必往里头瞧,仔细观察就知道是哪一种签,毕竟筷子插上树果后的直立方式不同。
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火堆边,我们将拖上岸的独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瞬说。
「为什么?」
「老师教过吧?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
瞬先搭上白鲢4号并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时忘记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惧。
独木舟缓缓驶向黑暗世界。
在视线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难免不安,我们一开始用桨划船。习惯黑暗后,眼前还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河面倒映满空星斗。河道宛如无止境的小路,两支桨翻搅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好像在作梦。」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进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里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后说。停下桨的我轻触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划过指尖。前面远处传来笑声,是真理亚。不知是夜里万籁俱寂,或回音在水面荡漾,笑声听起来远比白天清脆。
此时瞬也停了手,桨收回舟上。
「怎么了?」
「划水就会有水波……」
我回头望见瞬凝视著河川,更远处的觉还顾著营火。我们顺流而下,没多久就将营地拋在脑后。
「嗯……河水就是会起波浪,静不下来。」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顺流的白鲢4号周围荡开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圈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厉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白鲢4号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烁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微风捎来远方的微弱叫喊,是觉。我回头一看已见不到营火,我们离得太远。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问道,我默默摇头。
我想多留一会,我想和瞬一起留在这完美的世界。
独木舟摆荡在星空中央。我看著前方轻轻向后伸手。不久,瞬的手贴上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时间冻结,永远和瞬待在一起。
时光不知流逝多久,觉急切断续的叫喊终于将我唤回现实。
他应该很慌张,因为怎么唤都唤不回人。
「回去吧。」
瞬这么说,我点点头。一直放著觉不管太可怜了。
白鲢4号的船头转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独木舟的瞬间,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点隐没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畅快,但一阵让我晕眩的惶恐猛然袭上心头。
现在前进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与岸边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暧昧不清,那与神力极为类似的咒力,对人类来说不就像浮木般飘忽不定?
接著,我又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们的感官被封锁起来,还可以行使咒力吗?
这时我才想到──
为什么町内的居民,没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