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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蛾之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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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们谁都看不到那个洛伊丝,只要伊卡璐 [2] 还没倒闭。”

朱厄尔轻轻地笑了一声。在这么沉重、要紧的时刻,自己却开了个玩笑,卢萨觉得自己很差劲。她一向看不上别人面对死亡话题时的陈词滥调和躲躲闪闪,可如今和朱厄尔一起聊到这个话题,她却脑中空空,最终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朱厄尔,未来都是说不准的,你或许还能比我们都活得长”。

朱厄尔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卢萨。“我见不到下一个夏天了。在你把刚贮藏的那些罐头吃完之前,我就会离开。”

“对不起。”卢萨低声说道。她握住朱厄尔的双手,将它们包裹在自己手中,一言不发,就这样沉默地待了几分钟。孩子们的笑闹声不时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后来,维持这姿势让卢萨愈发难受,不得不松开手,转而轻轻抚摸大姑子的手指。她抬头看向朱厄尔的脸,那脸上的神色已茫然涣散。那顶帽子显得悲戚戚的,在室内看来有点不够得体,仿佛在嘲笑她的郑重其事。但朱厄尔坚决不愿买假发。卢萨曾寻思,这是否表示她很乐观呢,认为头发终究会长出来;抑或很现实,认定自己的日子已所余不多。现在,她知道了。

“朱厄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我想了很久。你不用今天就回答,你可以好好考虑,无论多长时间。也许你会直接拒绝,那也没问题。但我还是想问。”

“那就问吧。”

卢萨的心狂跳起来。她原本设想在某种轻松的情形下问这问题,比如她和朱厄尔一起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之前她没有意识到,那样轻松的场合,如今已不可能再有了。况且,这原本也不是个轻松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问题?”卢萨半天没吱声,倒让朱厄尔困惑起来。

“我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卢萨觉得脸上滚烫,“如果我问得不合适,但愿你别介意。我在想,由我来收养克丽丝和洛厄尔,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照顾还是收养?”

“收养。”

朱厄尔审视着卢萨的脸,竟然没有丝毫惊讶。不过,她应该也没有生气,卢萨就怕她会生气。

“如果你不想谈的话,我们就不谈。”卢萨说,“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事比这更难抉择。”

“你难道不觉得这也是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的事吗?”朱厄尔语调很平淡,让卢萨有些害怕。

“我猜你会想。换作是我,我也会。所以我把这问题提出来了。”

“嗯,你不要觉得这是你的义务,”她终于给出了回答,“我还有四个姐姐。”

卢萨看向地板,视线落在朱厄尔结满茧子的膝盖和短裤卷边处露出来的一截大腿,那上面还带着一条条泥渍。然后,她又握住了朱厄尔的手,没有抬头。“你有五个姐妹。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她抬眼看了看,朱厄尔在听。“不过,这也不是理由。不是什么好理由。我爱你的孩子,这才是理由。我爱克丽丝,我爱洛厄尔。我不敢保证自己会是最好的母亲,但我会尽力学着去做。洛厄尔容易相处,人见人爱,而克丽丝……克丽丝和我就是一个豆荚里的两粒豆子。”

“你在山下倒是能帮上很多忙。”朱厄尔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能帮很多忙。”卢萨同意道,朱厄尔用了条件句,这对她是个鼓励,“但还能帮更多的忙。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洛伊丝不适合太接近孩子。至少得等孩子们大点再说。”

“等他们大点再说。”朱厄尔重复了这句话,闭上眼睛,头往后仰,倚在高大的绿色椅背上,“你能想象克丽丝在高年级舞会上的样子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能想象得出。”卢萨柔声说道,“那时的她说不定还穿着礼服呢。她现在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了,她只是需要帮助,才能弄明白自己要怎么做。这就需要开放的心态。看看家里人,最好的候选人非我莫属。”

朱厄尔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卢萨,脸上已换了另一种表情。“我有些文件要让孩子他爸签字,然后,我才能真正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从刚得病起,我就一直在考虑所有这些问题。文件已经起草好了,在律师那儿。”

“什么样的文件,是同意收养的文件吗?”

“嗯,是表明孩子归我的文件。他不知道我生了病。说不清楚他会怎么做。我认为他不会真的去管孩子,但他这人说不准。谢尔这人,你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完全说不准。有一段时间,他或许是想要孩子的,但一想到还要照顾孩子吃喝拉撒,他就会把孩子撇开,像丢弃小猫那样,往路边一扔。”

她又合上眼睛,皱起了眉头。卢萨摩挲着她的手背,等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她琢磨着这头隐形的野兽究竟对朱厄尔的内心造成了何等伤害,她身上究竟哪一部分已遭吞噬。她想起了爷爷常说的那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一头野兽每个月都会把月亮吞下去,再慢慢地把它吐出来。那也比现在这状况好多了。她能感受到朱厄尔身上这头凶兽的热气与戾气,在她细薄的皮肤下蠢蠢欲动。

“所以,我会把文件整理好寄给谢尔。”等了一会儿,朱厄尔说道,“把该解决的事解决了。我今天就寄。我已经拖了太久。”

“没有人会怪你。”卢萨说完,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默默听着过道上每隔半小时便会报时的钟声。沉默中,卢萨又想到了好几个问题,她安静地等着,等朱厄尔睁开眼睛后再问。这种事急不得。她试着慢慢讲。

“你知道谢尔在哪儿吗?他会签字吗?”

“哦,是的,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搬了很多地方,但州里得扣发他的工资。你看,他走后,我还得去为这个打官司。不管谁雇了他,给他发工资,每个月都得从里面扣掉三百美元寄给我。我就是这样追踪到他的。”

“天哪。”卢萨说。她实在想象不出朱厄尔会去法庭,去面对自己遭遗弃这个事实。她能想象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已甚嚣尘上。县里有些人就会因为这事,再也不和朱厄尔来往。

“他会签字不要孩子,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朱厄尔说,“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再付钱了。我认为他想都不想就会签字。不过你也希望他签字吗?”

卢萨打量着朱厄尔紧蹙的眉头,设法跟上这奇峰突起的谈话节奏。“你是问如果没有这笔钱,我还会收养孩子吗?”她想了不到十秒,便说:“这样做最保险。我觉得从法律上看,也最好。因为我打算在农场的契据上放上孩子们的名字。你懂的,等我走后,农场就归他们了。”她感觉到自己说出这番话时,空气似有振动,只觉得周身一阵轻灵。等她鼓足勇气再次抬头看向朱厄尔时,竟发现大姑子的脸上满是泪光。

“这样做最合适。”卢萨解释道,心里有了底气,“我在想如果你同意,我会在他们的名字后加上‘怀德纳’这个姓。我也会改姓这个姓。”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们都理解。”朱厄尔用双手擦了擦脸。她微笑起来。

“不,是我想要这样。我是不久前才决定的。只要我还住在这地方,我就是怀德纳小姐,所以还有什么好争的?”卢萨也笑了,“我嫁的是姓怀德纳的这片土地。”

她站起身,坐到绿椅子的扶手上,这样就能轻轻搂住朱厄尔的肩了。她们就这么坐着,望着窗外的院子和院子后面那片饲草田,这片土地是卢萨收到的、来自丈夫的遗愿和遗嘱。眼下,她的目光被院子边缘的那棵桑树吸引,树上结满了熟透的紫色桑葚,洛厄尔称之为“长樱桃”。他刚见到桑葚,就猛吃起来,吃得牙齿全变蓝了。在夏日的此刻,这棵桑树已成为整个院子的魅力之星,周边几英里内的有生命之物似乎都追逐着它的气息纷至沓来。卢萨恍然大悟,这就是生命之树,是她的祖先们一次又一次织入地毯和挂毯里的神木,是用他们世世代代的苦难和丧失浇灌的一棵鸟之树。你曾拥有的、深爱的某棵树或许有一天将不再属于你,但鸟儿仍会络绎而来。她仍能从每根树枝上鸟儿的羽彩认出它们:知更鸟、红眼雀、主红雀、圃拟鹂,还有整天快快活活的小金翅雀。最后这种鸟儿,卢萨知道是以植物种子为食的,所以她不太明白它们来这儿干什么;也许是想凑个热闹吧,就像人,总喜欢去摩肩接踵的公园,感受同在一片欢乐气氛中的乐趣。

“我还得和姐妹们谈谈这事。”朱厄尔突然说,“和其他几个姐妹。”她更正道。

“哦,那当然。我明白。你别着急,也别有压力。上帝知道,我并不想去伤害谁的感情,或引起谁的不快。她们说不定会认为我没有资格。”

“你有资格。”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融入这个家庭,我毫无概念。”

“你当然有概念,亲爱的。没你想的那么糟。”朱厄尔抿紧双唇,若有所思,然后又开口说:“她们会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但也就一会儿,她们必须这样。但只要我们离开,把门在身后关上,她们就会赞美上帝。我们都会赞美上帝。”

[1] 用茄泥、酸奶、柠檬汁、蒜泥和芝麻酱制成的蘸酱。

[2] 美国染发剂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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