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捕食者(1/2)
无论是余生抑或来世,迪安娜都会记得今天。凉意袭来,倏然预告秋日将至。她的皮肤和新近愈发敏锐的其他感官全都感受到了这清新爽脆的空气:她能嗅闻出、品尝出其中的变化,甚至能听见它。鸟儿已悄然噤声,夏日欢庆的聒噪因凉意涌来戛然而止。它们胸中升起一种愿望,要坚定地聚在一起,等待那个快要到来的时刻。它们会一起飞入黑暗,以夜空的星辰为导航,组成茫茫的迁徙大军。迪安娜倚在岩石上,感受到胸中翻搅着同样的感受,一种使命完成之感,一种对飞翔的渴盼。小径延伸至眺望台终结,她便以此为,往上攀登了约五十英尺,来到一块被苔藓覆盖的大圆石上。从这儿,她能俯视万物,望见童年的山谷和远处的群山。似乎只要她张开手臂,便能扬帆起航,驶出她已知的一切,进入新的领地。
身后的枝丫间传来鸟儿们准备越冬而呼朋唤友的叫声,山雀“嘀嘀嘀”的叫声,她再熟悉不过,听来无比安心。迪安娜今天还不会飞走;不过这种渴盼自她儿时便已有之。天气转凉,便意味着苹果成熟,意味着去南妮的林子里摘番木瓜。就在从昨天到今日的某个时刻,空气已从黏滞变为清冽。她小木屋上的弗吉尼亚爬山虎也在一夜之间起了变化:今天早上,她注意到了几片转为淡红色的叶子。这变化足以使她停下脚步,记录在案。就是这一天,也只能是这一天,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将设法从已栖居一辈子的幽冥王国里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生活之中。今天,在前来这眺望台的一路上,她没什么心思去为余光所及之处的凋萎叶片而悲伤,也没什么心思去寻找若即若离的小狼崽,就连羽翼鲜亮的长尾小鹦哥在苍耳子丛中蹦蹦跳跳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这些无依无靠的生灵就在她身边,也将一直在身边。只是唯独今天,她的全副精神都献给了香灌木的绿色果实间缀着的一颗鲜红的浆果。这个标志意味深长、美妙无比,就像她过去那段人生和即将开启的新篇章的分水岭。如果这个夏天需要一个节点来宣告终止,为什么不可以是小径旁这颗红色香灌木浆果呢?
她将借来的小镜子——他剃须时用的镜子——从后裤兜摸了出来,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的脸庞。她伸出左手指尖,轻轻触碰眼睛下面微带斑点的黝黑皮肤,像戴了张浣熊面具,但色带之间的过渡更微妙,深色带从她鼻梁上一直延展至颧骨。这张脸上的其余部分倒与她记忆中一样,尘封未动,无动于衷。她的胸脯愈发沉重。她能觉察到内在的变化。她转头面对太阳,缓缓地解开衬衫,将意念中的他的手指放上去,放在她的手指抚触之处。他对她肌肤的抚摸就像一件大氅,她只须借助记忆的力量便可再度披上。在这块岩石上,沐浴在阳光中,她任凭他如潮水一般进入了她的身体——那是今天早上的记忆:他深深地看进她眼底,他的动作正如潮水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将海浪推上它专属的沙滩。当时留在身体上的欢愉,现在不免笼罩上了一层黯淡。因为她知道,那时每一场私语、每一个吻、每一次酣畅淋漓的肌肤之亲,都已是最后一次。每一帧影像后,均有其阴影凝立。甚至事后他睡在她身边传来的体温,此刻仿佛也泛起了深棕的色泽,她用手指摩挲着那体温,将它默记,以抵御即将冷清的那片空间。
她脚下五十英尺就是眺望台,两年前她差点一跤摔下去,命归黄泉;而两年后的五月,她再次落入尘埃。甜心,他说,你见过比那儿更美的景色吗?她的回答是,没有。她那时眺望着群山和谷地,那里深藏着兽的秘密。而他望着的却是牧羊场。
她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再次拿起镜子,细细看着乳头上红褐色的乳晕。皮肤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变换了色彩与纹理,简直堪称奇迹,就像毛虫的皮肤变成了蛾子的翅翼。她迅速地触碰了一下肚脐下方的腹部,就像测试水温一般,牛仔裤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已扣不进扣眼了。迪安娜心想自己怎么会一点都没发现,像这样究竟有多长时间了呢。至多十周,很可能未及十周,不过不会差太多。她了解人的身体,尤其是她自己的身体,但这个……她不懂。这是女儿应该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吗,是否此种女性知识的堂奥,她从未得其门而入?她曾听女人们谈论那些事,但似乎并不能对号入座。她不觉得难受,也没有特别想吃些味道奇怪的东西。(除了火鸡。那味道奇怪吗?)她只觉得似有一颗炸弹轰然炸开,令她的生活平地波澜。她误以为那是爱,或是欲,或是更年期,或是对私密性被侵犯的极度不适,结果全都不是,又全都算是。这爆炸声带来的冲击令她害怕,她原以为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能严格自控、准确规划的人,但这掌控力却松动、丧失了。又或者,她身上正在发生的其实是:尚未形成的自我的拼图,正在经历的一段长长的回归之路。
迪安娜试图去想象自己被受孕而生那天晚上的情景,这种事她以前哪敢去想。雷·迪安·沃尔夫,与她素未谋面的母亲巫山云雨之后,珠胎遂结。那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或许她也同迪安娜一样,走路飞快,害怕打雷,欣喜或伤心时喜欢咬住发梢。这个女人,以赤裸的拥抱来抓住生命,不抱任何希望地继续生活。
迪安娜从来不是傻子,她对自己说。她只是缺乏爱欲方面的指导。没有自己的母亲在身边,一路上的标志都错过了。
南妮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算做得不错了——但那也只是一种宽泛的教育,比如今大多数女孩子受到的指导宽泛得多。南妮·罗利,像她的苹果树一样,可靠、慷慨。她总是穿着印花棉布裙,站在后院里,叫迪安娜和蕾切尔从树上下来,倒不是担心她们爬树,而是来给她们再端上点好吃的,比如苹果汁,或派。只有那段好时光。她们就住在树丛中,蕾切尔攀在低伏于地面的树枝上,迪安娜让她待在那儿别动,怕她摔下来。而她自己则爬得很高,为她俩的秋千安装支架悬杆,就像一个空中飞人。如果她往下看,蕾切尔就在下方,忽闪着她那双甜美、惺忪的眼睛透过叶丛往上看她,双唇半张,仿佛永远那么好奇,永远对她的空中飞人姐姐心怀敬畏。
“蕾切尔为什么会那样?”她问过南妮,就一次。当时她们正走在果园后面的山上。
南妮答道:“她的基因出了问题。你知道基因的。”
迪安娜是个热爱科学的少女,比别的人读书都多。她说知道,她也确实懂。
“我知道,”南妮平静地说,“你想听到更好的解释,我也想。好长时间以来,我都在责怪这世界,责怪食品里的化学物质这类东西。我怀着她的时候就读过那些文章,把我吓得半死。但蕾切尔这件事,还可以从其他角度来看。”
“她现在的样子我也很喜欢,”迪安娜说,“我不是说不喜欢。”
“我知道。但我们都希望她身上别有那么多东西出错,她已经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了。”
迪安娜等待着,等南妮接着说下去。她们在往山上走,正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饲草田。迪安娜刚过了十二岁生日,个头已经比南妮高,但在陡坡上,南妮仍比她走得快。
“我是这样想的,”南妮说,“你知道,要创造生命,有两种不同的方法:杂交和克隆。给树做嫁接就能知道这一点,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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