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2)(2/2)
可是就在渔夫们聊天的同时,小汉斯·赖特尔强烈的好奇心或曰疯狂(有时会让他做不该做的事情),挑逗他不打招呼就从船上跃入海中,去追逐那怪鱼的亮光。起初,渔夫们并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喊叫或者叹息,因为他们了解小汉斯的脾气。但是,几秒钟过后,汉斯还没抬头,他们担心了,因为虽说不是受过教育的普鲁士人,可也是海上人,知道没人能憋气两分钟以上(或左右),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管他个子多高,肺活量也难以支撑这样的压力。
最后,渔夫中有两人跳入黑乎乎的海水、如狼似虎的大海,在小船附近搜索小汉斯·赖特尔的身影。没有结果。只好浮上水面,换气。他俩在重新潜水前,问船上的人那孩子是否上来过。大家说没有。二人再次潜入海底,黑乎乎的浪头令人想起森林里的野兽。有个此前没下水的渔夫,这一回加入了二人的队伍。正是此人发现了小汉斯像个无根的海藻那样漂浮着的雪白的身体在向上浮动。也正是这个渔夫揪住汉斯腋下,把他举上海面,让他吐出咽下的海水。
汉斯·赖特尔满十岁的时候,独眼妈和瘸子爸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父母给她起名叫洛特。女儿很美。她可能是陆地上让汉斯·赖特尔感兴趣(或者感动)的第一人。父母经常让汉斯·赖特尔照看小妹妹。很快,他就学会给妹妹换尿布,准备奶嘴,抱着妹妹散步,哄她睡觉。妹妹的出生是汉斯最美好的事情,他多次打算把妹妹画到他画海藻的本子上。但是,结果都不让他满意;有时,画出来的妹妹像卵石海滩上的垃圾袋;有时,像海蛀虫,它们住在岩石缝隙里,吃残渣剩饭;但不是海虫,海虫是另外一种昆虫,小极了,是黑石板的颜色,或者灰色,住在石坑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努力提高了想像力或者欣赏品位或者艺术禀赋,把妹妹画成了小美人鱼,更像鱼,更胖些,但总是面带微笑,总是姿态优美得令人嫉妒,画出了妹妹的笑容和美好的侧面,真实地反映出妹妹的特点。
汉斯·赖特尔十三岁时辍学。是1933年的事情。这一年希特勒上台了。十二岁时,他就已经在饶舌女村念书了。但是,他不喜欢那所学校,原因有很多(样样合理),所以他就在路上玩耍;对他来说,道路不是地平线,不是崎岖不平的地平线,不是之字形的地平线,而是垂直线,垂向海底的延长线,在海底,一切的一切,什么树木、草丛、泥塘、动物、篱笆,统统变成了海虫或者甲壳虫,变成了悬空的生命,变成海星,变成了海蜘蛛;小汉斯知道,它们的身体小到了没有肠胃的地步,因此消化器官在腿脚上;而腿脚很大、很神秘,就是说里面有秘密(或者对汉斯来说很神秘),因为海蜘蛛有八条腿,每一侧有四条,加上靠近头部的地方还有两条,小得多,实际上,更小,更没有用处;但是,小汉斯认为,那不是腿,而是手,好像海蜘蛛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发展出来两只胳膊,因此有了双手,但它们自己并不知晓。还要过去多长时间,海蜘蛛才能知道自己有手呢?
小汉斯心里想:“再有一千年吧!两千年吧!一万年吧!好多好多时间!”
他就这样慢慢向饶舌女村的学校走去,因此总是迟到。再说,他还想着别的事情呢。
1933年,校长请汉斯·赖特尔的父母来校一谈。去谈的只有独眼妈。校长请她到办公室坐下,三言两语地说明这孩子学不下去了。然后,张开双臂,好像要把刚刚说的话冲淡一下,建议她让儿子学门手艺。
这一年,希特勒竞选胜利。在希特勒获胜前,汉斯·赖特尔住的村里来过一支宣传队。这支队伍首先去的饶舌女村,在电影院里开了大会,很成功。次日,开进猪村和鸡蛋村;下午到达汉斯·赖特尔住的村庄。宣传队跟农夫和渔民在酒馆里喝啤酒,一面宣传关于纳粹主义的新闻:纳粹党将要让德国从废墟上站起来,普鲁士也要在坦诚和宽松的环境里重振雄风。后来,一个爱多嘴的人说起来村里有个瘸子是惟一从前线活着回家的人,那是一个英雄啊、一个硬汉子、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鲁士人,虽说有些懒散,可他讲的战争故事让你起鸡皮疙瘩;那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村里人都特别强调这一点,亲身体验,百分之百真实;不仅真实,而且亲身经历过呀!于是,宣传队里的一位大人物(必须强调是大人物,因为宣传队的其他成员恰恰没有那大人物的派头。那些队员普普通通,就知道喝啤酒、吃鱼片和香肠,然后放屁、大笑、唱歌,必须指出的是这些队员没有大人物的派头,恰恰相反,都是普通百姓的样子,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子,从老百姓里出来的,跟老百姓生活在一起的普通百姓,他们就是死了也没人记得。)说道:也许,仅仅是也许,见见士兵赖特尔会很有趣。接着,他问为什么士兵赖特尔没来酒馆,一面和纳粹党一心希望德国强大起来的同志们交谈。有个有匹独眼马的村民(照顾这匹马的水平超过士兵赖特尔照顾独眼老婆)说:士兵赖特尔没钱来酒馆,掏不起啤酒钱。这话让宣传队的同志们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给士兵赖特尔掏酒钱。这时,那个有大人物派头的家伙指着一个村民说:你去士兵赖特尔家里,把他带到酒馆里来!那村民立刻照办。但是,十五分钟后,那村民回来说,士兵赖特尔不愿意来,他的理由是没有整齐的衣服来见如此尊贵的宣传队客人;另外,独眼婆还没下班回家,不能丢下小女儿一人在家里。这些理由让宣传队(都是蠢猪)全体几乎热泪盈眶,因为他们不单单愚蠢,而且也是有感情的人;这个在战争中受伤截肢的老兵命运深深震撼了他们的心灵。那个大人物没那么震动,他起身,很有教养地说道:既然事不迁就人,那就人去迁就事吧。他请那村民给他带路去瘸子家,不让宣传队别的成员陪同。于是,只有他这位纳粹党员跟着那村民踏上了泥泞的道路,来到了村子边缘靠近树林的地方,赖特尔家门前。进门前,他很内行地看看房子,好像要根据房子线条的和谐程度或者坚固程度测量出老宅子的特征,或者他对普鲁士那个地区的民宅结构感兴趣。后来,他和那村民走进屋内。果然,在一个木制摇篮里睡着一个三岁女孩;那瘸子果然衣衫褴褛,因为那件军大衣和两条像样的裤子那天在洗衣盆里,或正湿漉漉地挂在院子里。这并不妨碍接待他时,主人是友好的。很可能,起初,瘸子感觉自豪,有优越感,因为宣传队专门特地来家拜访他嘛,尽管事情后来有些别扭或者显得别扭,因为那个做大人物状的家伙提出的问题渐渐地让老兵赖特尔不高兴了;还有,那位老爷的断言,甚至预测也让老兵不愉快了。于是,瘸子对每个问题的回答就非常离奇古怪了;针对问题,瘸子会补充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反驳这一断言的问题,或者质疑这个问题,或者让这个问题显得幼稚,完全缺乏实际意义。这样一来,就开始激怒了做大人物状的家伙。他坦率地告诉瘸子,他大战时当过飞行员,击落过十二架法国飞机、八架英国飞机,非常了解大家在前线吃的苦头,他这样说是想有个共同的话题。对此,瘸子回答说,他最大的苦头不是在前线,而是在迪伦附近那家可恶的军事医院里;因为自己的同胞不仅偷香烟,而且对任何东西都顺手牵羊,甚至拿灵魂做交易,因为在所有的德国军事医院里都有数量可观的魔鬼崇拜者;瘸子说,另外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长时间住在军事医院里会驱使人们崇拜魔鬼。这话让那位自称是飞行员的家伙生气,他在军事医院也住过三个星期。瘸子问:是在迪伦吗?那家伙说:不,是在比利时。一面装出大人物的派头。他说,他受的待遇符合,甚至多次超过全部要求,不仅是因为国献身而提出的要求,而且有关于医护人员应该态度亲切和理解伤员的要求;应该有医术高超、性格坚强的医生,应该有美丽能干的护士,甚至应该有一群赛过比利时修女能表现出的高度责任感。一句话,人人都应该为伤员住院愉快作出贡献,当然这是在可以预料的环境里,因为医院毕竟不是夜总会或者妓院。后来,他俩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比如成立大德国,建设大后方,整顿国家机关,继而整顿全国,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为国家现代化而奋斗。就在这位前飞行员说话的同时,汉斯·赖特尔的父亲变得越来越紧张,好像担心小女儿洛特随时会哭起来,或者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位有大人物派头者的谈话对手;也许他最好能跪倒在那位幻想家、那位空中百夫长面前,反省自己明显的毛病、无知、贫乏和已经失去的勇气。但他既不跪倒也不反省,而是对方一说话,他就摇头,好像他不信服(实际上,他觉得恐怖),好像他很难理解对方梦想的内容(实际上,根本不理解),直到二人忽然看见小汉斯·赖特尔进了家门,他二话没说,抱起妹妹到院子里去了。
大人物问:“这是谁?”
瘸子说:“是我大儿子。”
“像一条长颈鹿鱼。”大人物说完,哈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