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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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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样,汉斯·赖特尔于1933年辍学了,因为老师们说他念书没兴趣、旷课,这情况绝对属实。于是,父母和亲戚为他在渔船上找了工作。三个月后,船主把他给“炒”了,因为汉斯·赖特尔感兴趣的是看海底,而不是帮助撒网。后来,他在地里给人打短工;不久就因为懒散被解雇了。他挖过泥煤,在胖子村铁匠铺当过学徒,给送菜到波兰斯德丁的农民做过助手,其结果都是被辞退,因为他成了负担而于事无补。最后,家里让他去一个普鲁士男爵的别墅干活,地点在森林里、黑水湖畔;独眼妈也在那里工作,就是把家具、图画、高大的帷幕、每个客厅挂毯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每个客厅有个神秘的名字,令人回想起有秘密宗派的年代;里面的尘土积累得难以清除。此外,还要给客厅开窗通风,散发每隔一段时间就充满的湿气和晦气;还要清扫男爵庞大图书室的灰尘;男爵很少看自己的藏书。这些图书是男爵父亲从男爵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看来祖父是那个大家族惟一喜欢读书的人,他把对图书的热爱灌输给子孙后代;但是,这样的热爱没有化做子孙读书的力量,但是养成了藏书的好习惯,数量不多不少,仍然是祖父留下的册数。

而汉斯·赖特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图书聚集在一起,他小心翼翼,一本一本地擦掉书上的尘土;但是并不阅读,部分原因是海上生活的书,他已经看了不少了,部分原因是害怕男爵突然出现。男爵很少来别墅,因为要忙于柏林和巴黎事务。但是不时地来别墅的是男爵的外甥——男爵妹妹(已经英年早逝)之子,这孩子的父亲是个画家(男爵恨之入骨),早就定居在法国南部。外甥二十岁,经常来别墅住上一个星期,独自一人,绝对不给别人添麻烦,一头扎进图书室,没完没了地看书,喝白兰地,直到在扶手椅上入睡为止。

有时,来别墅的人是男爵的女儿,但来访的时间较短,不超过周末;但是,用人们觉得比一个月还长,因为男爵女儿从来都是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住,常常是十几个人,个个随随便便,人人食欲旺盛,把个别墅闹得昏天黑地,因为他们天天玩到天亮。

有时,男爵女儿的来到偶然与在别墅逗留的男爵外甥“撞车”。虽然表妹恳求表哥留下,表哥几乎立即离去,连送他去饶舌女村火车站的马车都不肯等候。

表妹的到来在表哥胆怯的心里产生一种傲气和笨拙的心态,以至于用人们一说起白天的事情来,就会一直认为:表哥爱表妹,或者表哥喜欢表妹,或者表哥为表妹气馁,或者表哥为表妹难过。针对这些看法,小汉斯·赖特尔一面吃着黄油面包一面跷着腿听着,绝对不插嘴;实际上,他非常了解男爵的外甥。此人名叫胡戈·哈尔德。别的用人们闭眼不看现实,或者一厢情愿,只看见一个孤独无助、苦苦在恋爱中挣扎的小伙子和一个孤女(虽然大家都清楚她有爹有娘)轻浮地等候着什么人来解救。

这解救里散发着泥煤的烟味,散发着菜汤味,散发着密林里的旋风气味。小汉斯·赖特尔认为,这解救里散发着让人反省的味道。想到这里险些让面包噎住。

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汉斯·赖特尔会比别的用人们更了解二十多岁的胡戈·哈尔德呢?原因非常简单。或者说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互相联系或者结合地画出了男爵外甥比较复杂和相对完整的肖像。

第一个原因:他在图书室一面用掸子清除书上的尘土,一面从活动梯子上看见男爵外甥在睡觉,吹气或者打呼噜,自言自语,是只言片语,是独白,如同甜蜜的小妹妹洛特经常做的那样说话;他的话像是自卫、骂人,好像梦中有人要杀他。男爵外甥阅读的图书标题,汉斯也看过。大部分是史书,这说明男爵外甥对历史感兴趣或者热爱历史。起初,这让小汉斯·赖特尔有些反感。整宿地喝酒、抽烟、看史书,让人反感。这让汉斯纳闷:安安静静就为干这个?他还听见过胡戈说的话,那是因为有个什么动静,老鼠跑动或者他轻轻擦拭书后放回原处的声音,胡戈就醒了,说些特别混乱的话,好像地球偏离了轴心,完全混乱的话语,不是情人的情话,而是苦人的苦话,是上当受骗后的怨言。

第二原因更有分量。小汉斯·赖特尔曾经提着行李多次为胡戈·哈尔德送行,那是男爵外甥面对表妹突然出现匆匆决定离开别墅的时候。从别墅到饶舌女村火车站有两条路。一条远,需要经过猪村和鸡蛋村,时时擦过岩石海岸。一条近,要经过一条分岔小路,穿过大片橡树、山毛榉、白杨才能到达饶舌女村附近的酸菜厂,距离火车站就很近了。

画面是这样的:胡戈·哈尔德走在前面,手里拿着帽子,注意观察着树林的上空,黑乎乎的森林里有悄悄活动的飞禽走兽,他无法准确地辨认出来。他身后十米远的地方是汉斯·赖特尔,拎着男爵外甥的行李箱——很沉,时不时地要倒手。忽然,他俩听见一声野猪的哼叫,或者以为是野猪的哼叫。或许仅仅是狗叫。或许听见的是远处汽车抛锚前的声音。狗叫和汽车声极不可能,但也难说。不管怎样吧,他俩一声不吭,加快了步伐。突然间,汉斯·赖特尔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行李箱也给摔散了,里面的东西纷纷散落在黑乎乎的林间小路上。胡戈越走越远,还不知道后面摔跤的事情。但是,汉斯·赖特尔看到摔出来的东西里有胡戈的衣服,还有银餐具、烛台、漆盒、忘记在别墅许多房间里的圆形颈饰物。这位男爵外甥肯定是要去柏林典当或者廉价出售这些东西的。

胡戈·哈尔德当然知道汉斯·赖特尔发现了他的勾当。这促使他接近这个小男仆。汉斯·赖特尔拎着行李箱送他去火车站的当天下午,他就有第一次表示。他俩分手时,胡戈给汉斯手里塞了小费(这是胡戈第一次给仆人小费,也是汉斯第一次拿到微薄工资之外的钱)。在接下来访问别墅时,胡戈送给汉斯一件针织内衣,说是他自己的,胖了,穿不进去了;但一看就是假话。一句话,汉斯·赖特尔不再无足轻重,他的在场令人刮目相看了。

有几次,胡戈·哈尔德在图书室里念书或者装做阅读史书,常常派人去叫汉斯·赖特尔。他俩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起初,胡戈问汉斯其他仆人的情况。他想知道用人们对他的看法,问是不是他来别墅给大家添了麻烦,问大家是不是受得了他的脾气,问是不是有人生他的气。然后,他俩各说各话。胡戈·哈尔德说自己的生活、去世的母亲、活着的男爵舅舅、惟一的表妹——不可企及的轻浮姑娘、柏林的种种诱惑——他热爱但同时又让他痛苦的城市,有时还谈起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谈起几乎总是濒临崩溃的神经状态。

随后,胡戈·哈尔德希望汉斯说说自己的生活,比如,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什么打算,不能没有啊,胡戈自有想法。他要搞发明创造,要推销一种人工胃。这想法太荒唐了,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首先笑了起来(这是汉斯第一次看到胡戈发笑。那笑声让他感到极不愉快。)关于自己的父亲,那位生活在法国的画家,胡戈从来没说起过。可是他愿意听听别人父母的情况。汉斯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汉斯说自己对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胡戈说:“是的。大家对自己的父亲的确一无所知。”

他说:父亲就是一条最黑暗的地道,咱们盲目地行走其间,寻找出口。但是,他非要汉斯说说自己的父亲,哪怕是相貌也可以。对此,汉斯说真的不知道。话说到这里,胡戈想知道汉斯是不是跟父亲住在一起。汉斯说:我一向跟父亲住在一起啊。

“那他长得什么模样啊?还不能说说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看看指甲,另一个望望天花板。说不出父亲的模样似乎难以让人相信。但是,胡戈相信汉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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