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7)(1/2)
布比斯先生收到阿琴波尔迪的《无尽的玫瑰》时,《鲁迪斯科》还没有离开印刷厂。布比斯用了两个晚上看完了《无尽的玫瑰》;随后,激动万分,叫醒了妻子,告诉她,必须出版那个阿琴波尔迪的新作。
“写得好吗?”女男爵问道。她半睡半醒,没有动弹。
“不是一般的好啊。”布比斯边说边在卧室转悠。
接着,他一面走动一面说起欧洲、希腊神话、某件像是刑侦的事情。可是,女男爵又入睡了,没有听见。
这一宿的剩下时间,布比斯(经常失眠,善于最大限度的利用失眠提供的时间)打算看几部稿件,查查会计报来的账目,打算给发行网点写信,但是一件也没办成。天刚亮,他又叫醒了妻子,要求妻子将来在他不能领导出版社的时候(对自己去世的委婉说法),她可别放弃那个阿琴波尔迪。
“放弃?什么意思?”女男爵半睡半醒地问他。
布比斯稍稍想了一下。
他说:“你要保护他!”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为出版人的角度,保护他!”
最后这句话,冯·聪佩女男爵没有听见,因为她又睡着了。布比斯欣赏了一下妻子的美貌,很像前拉斐尔艺术流派的画作。随后,离开床边,穿着睡衣就去了厨房。他做了一个奶酪,腌菜三明治,这还是一个奥地利流亡作家在英国传授给他的配方呢。
那位奥地利人是这样说的:“瞧,做这么一个吃的多简单啊!营养可丰富呢!”
毫无疑问,是很简单。味道怪怪的,但是很开胃。布比斯先生想,至于营养丰富嘛,在一定程度上为了忍受这种饮食,必须有个钢铁般的胃口。过了一会儿,他去了客厅,拉开窗帘,让灰蒙蒙的晨光照射进来。布比斯先生想,营养丰富,营养丰富,营养丰富,一面心不在焉地咀嚼着三明治。我们需要比奶酪、腌菜三明治更有营养的东西。但是,去哪里找呢?什么地方能找到啊?一旦找到了又怎么办呢?这时,他听见后门开了,闭着眼睛倾听每天早晨女用人进来的轻轻脚步声。如果有可能,真想这样待上几个小时啊。像座雕像。当不成雕像了,他把三明治放在桌子上,去卧室穿衣服,准备开始又一天的工作。
对《鲁迪斯科》的书评,有两篇文章说“好”,一篇说“不好”。第一版一共销售了三百五十册。五个月后,《无尽的玫瑰》问世,有一篇新书评论说“好”,有三篇说“不好”,卖掉了两百零五册。换了别的出版商,绝对不敢给阿琴波尔迪出版第三本书。但是,布比斯不仅准备出版第三本,而且要出版第四、第五、一切他阿琴波尔迪需要出版的作品,只要他委托他出版就行。
那段时间,经济问题方面,阿琴波尔迪的收入稍稍大于支出。科隆文化之家为他在市内两家书店举办的两次读书会支付酬金。这两家书店的老板无需多说,跟布比斯先生是熟人,再说这样的读书会也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兴趣。第一次,阿琴波尔迪选择了《鲁迪斯科》的片段朗读;出席读书会的一共十五人,其中包括英格博格;会后,有三人敢买这部作品。第二次,他选的是《无尽的玫瑰》的片段,参加的有九人,也包括英格博格;会议结束时,客厅(空间小,减少了对作者自尊心的伤害)里只剩下了三人,其中当然有英格博格;几小时后,她对阿琴波尔迪坦白地说,有一阵子,她也想离开那客厅。
科隆文化之家还与下萨克森地区刚刚成立、工作没有头绪的文化局合作组织了一系列阿琴波尔迪读书会和报告会,首先从奥尔登堡大张旗鼓地开头,随后在一连串村镇里继续下去,后面的村子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离上帝的恩惠,此前,从来没有作家去过。阿琴波尔迪的出游到弗里西亚的一些小村子为止,他看到听众挤得密不透风,很少有人提前退场。
阿琴波尔迪的写作、创作生活或曰日常化,在平静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得以巩固,可以说有了信心。当然了,信心并不意味着消除了疑问,更不意味着他以为自己的作品有了什么价值,因为阿琴波尔迪有了自己的文学观点(这话也许说的太浮夸),它分成三块(只有用非常巧妙的方式才相连):第一块在他阅读和反复阅读并且认为可以拍案叫绝、有时甚至是怪异的书籍里,比如,德布林的作品,德布林始终是他心爱的作家,或者,比如卡夫卡全集。第二块在那些模仿他人的作者作品里、在那些乌合之众的作品里,他把这些人看成是敌人。第三块在自己的作品里以及未来作品的计划中,他看成是游戏和生意:游戏是因为写作时可以体验到快感、类似侦探发现凶手时的快感;生意是因为每出版一本书,虽然稿酬不多,但可以增加当酒吧看门人之外的收入。
看门的工作,他当然不放弃,部分原因是他已经习惯了,部分原因是看门和写作衔接得很好。写完第三部长篇小说《皮面具》之后,租给他打字机的老人(他送给老人一本《无尽的玫瑰》)主动提出把打字机按照一个“合情合理”的价钱卖给他。毫无疑问,这个价钱对老人来说,尤其是考虑到已经没人租赁打字机的话,那么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对于阿琴波尔迪来说,虽然有诱惑力,但仍感十分奢侈。这样,考虑再三,仔细算账之后,他写信给布比斯先生,第一次提出为还没动笔的作品要求预付稿酬。当然,他在信中说明了要钱的原因并且郑重保证:用不了六个月一定交稿。
布比斯的回答出人意料。一天上午,olivetti打字机公司科隆分部的送货员给他送来一台崭新的打字机。阿琴波尔迪只需在收货单上签字即可。两天后,出版社那位女秘书寄来一封信,信中通知他,遵照社长的指示,已经发出了为他购买打字机的指令。女秘书说,这是出版社送给他的礼物。阿琴波尔迪在几天的时间里幸福得头晕脑胀。他对自己反复高声说着:出版社的人信任我啊,与此同时,行人走过他身边,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像他一样自言自语,这成了科隆那年冬季常见的一景。
《皮面具》只出售了九十六册。查账的时候,布比斯无可奈何地想:不多啊。可是,出版社对阿琴波尔迪的支持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减少。刚好相反,那些日子,布比斯不得不去法兰克福出差,当天就趁机去了美因茨,拜访文学评论家洛塔尔·荣格。荣格住在郊区一座小房子里,旁边是森林和小山,小房子里可以听见鸟鸣。他对女男爵冯·聪佩说:瞧!这里能听见鸟叫。她眼睛睁得很大,满面笑容,好像她希望在美因茨的什么地方见到的就是这么一片森林、一群会唱歌的小鸟和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它有粉刷的白墙,大小像仙女故事里的小屋——用白巧克力制成,外面带木梁,好像是黑巧克力块;房子周围有座小花园,里面的花朵像是剪纸;还有一片草坪,是精心照料的;还有一条卵石小径,人一走上去会发出响声——让人紧张、毛骨悚然;整个设计颇具匠心,精确无误,正如布比斯提醒妻子注意看那个门环——厚厚的木门上有个猪头形状的东西。最后,她敲敲门环。
文学评论家洛塔尔·荣格亲自为布比斯夫妇开门。当然,评论家期待着此次访问;布比斯夫妇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熏肉饼(地方特色食品)和两瓶白酒。评论家身高一米九,在屋子里走路好像害怕脑袋撞到房顶。不胖不瘦。穿着打扮像海德堡大学教授,不是特别私密的处境绝对不摘下领带。在吃开胃食品的同时,大家说起了德国文学现状。评论家洛塔尔·荣格在这个领域里如履薄冰,谨慎得像拆弹专家面对炸弹和地雷。后来,又进来一位美因茨本地的年轻作家和他的妻子以及另外一位法兰克福报纸的文学评论家。荣格就是在这家报纸上发表新书评论的。大家开始吃焖兔肉。美因茨作家的妻子吃饭时只说了一句话,就是问女男爵身上的服装是哪里买的。女男爵回答说:在巴黎。作家的妻子就再也没说话。但是,她面部表情从这时起变成了一篇演说或者备忘录——控诉美因茨城从建立到今天对她的伤害。她的怪相和鬼脸——以光速走过了对丈夫的纯粹不满到心中仇恨的距离,按照她的看法,所有这些卑鄙无耻的人(就坐在眼前)都是她仇恨的对象——没有逃过众人的眼睛,只有另外一位文学评论家——名叫威利——除外。威利的专长是哲学,因此撰写关于哲学书籍的文章,他的希望是将来出版一本哲学书,这三方面的工作让他变得麻木不仁,无暇顾及那位女客人脸上(或者心里)的表示。
饭后,大家回到客厅喝咖啡或茶。布比斯经洛塔尔·荣格首肯,利用这个工夫(他不能在这间憋气的玩具小屋里逗留过多时间),把这位评论家拉到了后花园,那里精心管理的程度像前花园一样漂亮,但是更宽敞些,从那里可以更好地面对那片拥抱郊区的森林。首先,二人谈到了这位评论家的文章。荣格特别想在布比斯那里出书。布比斯模模糊糊地谈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几个月前就开始盘算了),出版一套丛书,但是不指明哪一类的丛书。接着,再次谈起德国新文学、布比斯正在出版的新作以及布比斯的同行们在慕尼黑、科隆、法兰克福和柏林出版的新作,也没忘记苏黎世和伯尔尼刚刚成立的出版社以及维也纳出版的新书。随后,布比斯极力装成偶然的样子问荣格:比如说,您觉得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如何?洛塔尔·荣格虽然走在花园里,但谨慎的态度不亚于室内,起初,仅仅是耸耸肩而已。
布比斯问他:“您读过他的作品吗?”
荣格不吭声。他在反复考虑如何回答才好,心不在焉地欣赏着或者赞美着脚下的草坪——随着越来越走近森林边缘,疏于管理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落叶、树枝,甚至昆虫明显增加。
“如果您没读过他的作品,请您直言。我让人把他的全部作品都给您寄来看看吧。”
荣格承认:“我读过了。”
“您觉得如何?”老出版家在一棵橡树旁边停住脚步,问荣格。这棵橡树的出现似乎用警告的口气宣布:荣格的领地到此为止!从这里开始是“北极共和国”了!荣格也停了下来,但距离稍远些,微微低着头,似乎担心树枝会弄乱他稀疏的头发。
“不知道,不知道。”他嘟嘟囔囔地说。
后来,荣格不可思议地做出一些与美因茨作家妻子相似的怪相,其相似程度让布比斯以为他俩应该是兄妹,只有这样才能完全理解作家和他妻子出现在饭局上的原因。布比斯想,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俩是情人,因为众所周知,情人之间互相模仿对方的表情,通常是笑容、意见、观点,总之是那些人人直到死都会指责的表面玩意儿,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人们认为西西弗斯是最聪明的人,西西弗斯,对,西西弗斯,风神和沙神之子,埃菲拉城的建造者,那是科林斯的旧名,是好心的西西弗斯把一座城市变成了自己开心胡闹的巢穴,因为凭借他身体特有的敏捷以及凭借那聪明才智(把一盘象棋看成命运方向的转变,或者把警察有待查明的内在联系看成命运的变化),还凭借他对嬉笑、玩笑、说笑、嘲笑、搞笑、取笑、儿戏、游戏、闹戏、嬉戏等等的本能,才决定盗窃的,也就是说,去偷路人的财物,甚至偷邻居奥托吕科斯的东西,奥托吕科斯也偷东西,可能是怀着这样渺茫的希望——谁偷贼的东西,谁能得到上帝百年的饶恕吧。西西弗斯爱上了他女儿安提克勒亚,因为安提克勒亚非常漂亮,是个大美女,但是这个安提克勒亚有正式的未婚夫,与一个什么莱耳忒斯有婚约,莱耳忒斯后来成了名人,但这并没有让西西弗斯却步,再说西西弗斯有美女父亲(小偷奥托吕科斯)的秘密支持;奥托吕科斯对西西弗斯的欣赏犹如一位客观、诚实的艺术家对另外一位才华横溢艺术家的赞美与日俱增,这样,就算奥托吕科斯仍然信守对莱耳忒斯的诺言,因为他是讲信誉的人,但是他也不歧视或者讽刺、嘲笑西西弗斯针对他未来女婿而向他女儿示爱的表示;据说,大美女最后还是跟莱耳忒斯结了婚;但是,她多次献身给西西弗斯,可能是十次或者十五次吧,都是经过她父亲奥托吕科斯同意的,奥托吕科斯希望这位邻居给他女儿播种,这样就可以有个像西西弗斯一样机灵的外孙了;终于,其中的一次,女儿怀孕了;九个月后,虽然她是莱耳忒斯的老婆,却要生出西西弗斯的儿子了;后来人们叫这个孩子奥德修斯,或说尤利西斯,他真的像西西弗斯一样机智;可西西弗斯从来没关心过这个儿子,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纵欲狂欢的生活,其间与墨洛珀结了婚;墨洛珀在诸多星座中是不太闪亮的星星,可是恰恰嫁给了一个凡人、臭凡人、臭贼、纵欲狂欢的土匪,其中包括勾引迪罗,而迪罗是他哥哥萨摩内奥的女儿,并非他多么喜欢迪罗,并非迪罗多么性感,而是因为西西弗斯恨他这个亲哥哥,有意伤害这个哥哥;就因为这事,西西弗斯死后被打入地狱,强迫他往山上推巨石,滚下来再推上去,反反复复,直到永远,真是残酷的惩罚,西西弗斯的罪过不至于此啊,实际上是宙斯在报复,因为据说有一次,宙斯带着一个掳来的仙女路过科林斯,聪明的西西弗斯绑架了仙女;后来,仙女的父亲河神阿索普斯发疯似的来寻找女儿;西西弗斯看见河神后,答应说出掳走他女儿的人的名字,但条件是河神必须让科林斯城里冒出泉水来;这说明西西弗斯是好市民,或者是西西弗斯太渴了;河神同意这个要求,让清泉涌出;于是,西西弗斯告发了宙斯;结果,宙斯震怒,立即派遣死神塔纳托斯去抓西西弗斯;但是,死神对付不了西西弗斯,因为后者幽默、机智地蒙骗了死神,把死神抓住并戴上了镣铐,此举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罕见的壮举;他把死神关押了好长时间,在此期间地球上没人死亡,那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人还是人,但没有死亡的烦恼,就是说,没有时间的烦恼,因为时间无限,也许是民主的特点吧,时间在增值,有时间看书,有时间思考,终于宙斯亲自干涉此事了,死神塔纳托斯被救,于是西西弗斯死了。
布比斯想,可是荣格的怪相与西西弗斯毫无关系呀,而是更像难看的面部抽搐,好啦,不算太难看,可是明显地不好看啊;他布比斯以前在别的德国知识分子脸上见过,好像其中有些人在战后经受了有这种表现的面瘫,或者是似乎战争期间经受过令人难以忍受的神经紧张,而战事一完结,就留下了这种奇怪但无害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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