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惑(2/2)
管豹眼虽没爆,心却爆成了粪渣。僵着身子离开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桥头,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谁知冬季水浅,一头撞到水底石头上,疼得险些晕过去。水又寒冷,他连哭带喊,扑爬到岸上,几乎冻死,幸而被过路的一个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澜的管家老何,说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来信光明之教,弃暗向明,舍恶从善,做个洁净清明之人。管豹正万念俱灰、心底无望,便信从了老何。老何带他来到汴京,在楚家庄园做了护院。
管豹心无余念,每日只勤习武艺,由此渐渐得到楚澜信重,拔他在身边做了贴身护卫。摩尼教原本讲求茹素禁欲,信奉清静智慧。楚澜虽不吃荤,却极爱华侈享乐。管豹跟着楚澜,见识了许多从前绝难想及的富贵豪奢,自家也得了许多赏银。
有了钱,胆气也跟着壮起来。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着去串游。那些妓女比他乡里那些女子不知娇贵美艳多少倍,更莫说那个红虾一般的表妹,而且个个对他亲昵尊奉,让他觉得自己身形都高壮了许多。
当他以为自己已尝尽天下美色,甚而开始厌倦,楚澜带他去了红绣院。一眼见到梁红玉,他顿时张大了嘴,不信世间能有这等绝美女子。那张面容,明净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双眼,剑光一般,不论女子,或是男人,都绝难有这等英秀之气。可惜,那目光只冷冷扫过管豹,像是扫过路边一坨土块,停到楚澜身上时,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觉着自己是一坨土块,连让梁红玉那双红丝鞋踩过都不配。他惊呆在那里,被楚澜喝了一声才醒转过来,也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顿时涨红了脸,慌忙擦掉。梁红玉却早已转身,哪里会瞧见一坨土块是否沾了水。
后来,楚澜从庄院里诈死逃离,躲到了红绣院。管豹因此见了许多回梁红玉,梁红玉却始终视他如土块,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过一瞬。管豹先还觉得理所当然,但时日久了之后,心里渐渐生出些怨怒。这怨怒如摩尼教义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搅扰,不息不宁。
梁红玉有多美,便让他有多卑丑。这卑丑远胜于当年在乡里之时,不但令他羞愤,更叫他绝望。梁红玉如月,他便如粪虫,毫无存活之由。梁红玉死,他才能重新为人。
今天,楚澜吩咐他去烧毁梁红玉绣楼,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烧死梁红玉后,他才痛惜无比,发觉这世间如夜,不能无月。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红丝帕,这是他从梁红玉那里偷捡到的,帕角上用银线绣了一柄剑。他攥着那帕子,又偷偷哭起来,哭得再哭不出时,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来时,已过午夜。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店主老儿也歪在椅子上打鼾,只有他头顶挂的那盏灯笼还亮着。竟还没灭。他像死过一般,怔怔望着红绣院,心底又涌起一阵悲伤。眼泪刚要涌出,却发现一个女子从对街暗影里走了出来,梁红玉!
梁红玉竟一眼瞧见他,并朝他招了招手。管豹惊得顿时站了起来,见梁红玉又在招手,忙将那红丝帕藏好,快步走了过去。
梁红玉牵住他衣袖,将他拽到墙角僻静处,压低声音说:“管豹,你回去告诉楚二哥,我只求清静无事,不愿再搅进这些争斗。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芦苇湾,让楚二哥船上等候。”
说罢,梁红玉转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里,心里不住惊唤:她认得我!她记得我名字!
四、死肉
张用回到了家中。
三十多里夜路,既无乘骑,又没钱雇车马,更跛着腿,他却浑不介意,倒想试试自己会不会累倒在半途,尝尝何为筋疲力尽。他不愿再想那院里一连串凶杀,那些情景却不住在心头翻腾。这天下最聪巧的一群匠师,聚到一处,危境中只需一点疑惧,便能叫他们自相残害,三两日便不攻自灭。
张用甚而能想见十六巧临死之际各般神色情状,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临死之际,怕仍是那般痴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宫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制,为天下建筑之尊。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节,四户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国力极盛、万民安泰时,才有财力修造。西周衰亡后,明堂废弃数百年,直至两汉,才重又建成。之后又经魏晋六朝兵火纷乱,到大唐太宗贞观年间,政清时和,才欲重修明堂,却因议论纷杂,一直迁延到武则天临朝称制,自许受命于天,亲自催督,才终于造成明堂。但此明堂只存续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后,再无人拟造。
大宋开国后,太祖、太宗、真宗都无暇顾及,仁宗时虽曾议建,却因诸多异议,未能得施。后经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当今官家登基,为崇奉古礼、彰显神圣、供奉九鼎,命蔡京为明堂使,每日役工数万,大修明堂。
那时李度才二十出头,却被命为枓栱大作头。张用也才和他初识不久,有天缠着李度,跟他进宫去瞧。工匠在上头架枓木,他们两个在下头瞧望,见那窗格雕得古奥又新鲜,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顶上工匠失手,一块枓木掉了下来,正落向李度头顶。张用眼尖,手里却正在剥榛子吃,便一脚将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脚边,李度却浑然不觉,双眼仍盯着那窗格,慢悠悠说:“这恐怕是从西周铜鼎上头的垂鳞纹化来的……”
念及旧事,张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愿他死时也正在瞧门窗或栏杆。不过,那院中房屋工艺极寻常,无甚可观之处。或者,他心里仍在构画艮岳楼阁。无论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会惊慌。
朱克柔呢?她从没经过这等凶境,不过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会惊慌啼哭。她会关上门在屋中静待,若有人破门而入,她恐怕不会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只是,那屋中没有丝毫凌乱或血迹,张用又特意去楼下查看过那后窗地面,也没发现坠楼痕迹。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后,她独自安然离开了?张用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论生死,她都不会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为人,能活到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几里后,腿脚酸痛之极,他却不愿停下来歇息,只想看这具肉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着伤腿,咬牙又挨了十几里,终于走到家门前时,他却仍没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继续再走,可才一转身,便倒了下去。临昏迷前,他最后一丝神志觉到,自己如一小粒盐,投进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来,一眼先看到两张脸——犄角儿和阿念。
犄角儿满眼忧切,眼角沾了一点眼屎。阿念则戴着一顶帷帽,脸被红纱遮住,只见目光溜溜闪动,却看不清面目。
张用想动动身子,手脚却都成了死肉一般,丝毫不听使唤。只有嘴皮还能动,他笑了笑:“你们这是要私奔?”
“张姑爷也有短智的时节——”阿念隔着红纱捂嘴笑了起来,“有了张姑爷那十两金子,还有那些铜,我爹娘比雷公电婆还快性,一口便答应了犄角儿家的亲事。那媒嫂才出门,他们又马上雇了驴子,火闪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礼。如今我们已定了亲,哪里还要私奔?”
“你戴这红纱,是来成亲?”
“张姑爷果真是累得没了心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气须闲养,智从静得。谁家女孩儿成亲戴这帷帽?我娘说,我既已定了亲,成婚之前,脸再不能叫犄角儿瞧见。可我娘却没说我不许瞧犄角儿的脸,我还得寻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赏我的这顶帷帽找了出来。小娘子自家那顶纱是淡青的,她说自己日光见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纱,是清风来窥月下荷。我呢,面皮又细又白,还微微透些少女红,她便给我配了这红纱,说这是晨霞初见桃上露。姑爷你说美不美?——对了,张姑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咋会昏倒在门前?你寻见我家小娘子没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姑爷你骗我!我家小娘子才不会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样样明,便是阎王爷见了,也舍不得收她!你骗我,是不是?”阿念说着哭了起来,那红纱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红鲤鱼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许还活着。”
“或许?!”阿念哭得更大声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连姑爷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莫哭了,寻见银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
“我便知道姑爷是在骗我——”阿念顿时又笑了出来,见犄角儿瞅着自己的脸,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里会轻易死掉,姑爷一定能寻见那个银器章。”
“未必。”
“一定能!”
“好。便照你说的。”
“这才对嘛。”
“小相公——”犄角儿一直愣在一旁,这时才终于插进话来,“开封府那个小吏范大牙来了,还带了一对夫妻,说有些要紧事问小相公,也事关银器章。”
“哦?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
“我动不得,叫他们进来。我的胃饿慌了,开始嘬肠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来,叫他们面放足——哦,它还要一碗辣齑粉、半斤羊头肉,再煎一根白肠、两块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儿。吃辣了,它还得喝一碗姜蜜水润润——”
犄角儿忙掰着指头一样样记,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记着了,你去唤人,我去买!”说着,将犄角儿拽出了门。
不一时,犄角儿带了三个人进来。张用一看走在中间那年轻妇人,认得,是京中织缎名手宁孔雀。
五、无解
陆青听了馔奴吴盐儿所言,心里十分纳闷。
去年腊月初,太常寺姓李的斋郎邀王伦和莫裤子在吹台赏梅,席间曾多次提及王小槐。而这李斋郎父亲又是拱州知府,王小槐正月来汴京,正是由于拱州知府欲将他举荐给天子。三人当时商议的,恐怕正是此事。
但据王小槐所言,莫裤子去年在桃花宴上,死在他家后院的净厕中。看来莫裤子当时是假死。正月十五那夜,王小槐连遭八次谋杀,之后便消失无踪,清明却变作林灵素身边仙童。
陆青离开香漱馆,先赶到东水门内,去王小槐来京投宿的那宅子打问。那宅子主人正是李斋郎,他家仆人说,宫里刘贵妃薨了,太常寺料理丧礼,李斋郎已经连着两夜未归家。至于王伦和莫裤子,更无处去寻。
陆青心头怅怅,站在香染街口,竟有些茫然。他望着街头往来之人,见个个都揣着心事,或明或暗,或轻或重。望了许久,都未见一个心中无事之人。正是这些大大小小心事,彼此纠缠,相互引动,织成了这多事人间。
他正在默想,前头王员外客店前,两个汉子不知为何,争嚷起来,四周的人迅即围了过去。有人劝,有人笑,有人议论,听着似乎是为了小半块饼。两个汉子越争越怒,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汉子失手打到了旁边相劝之人,战局顿时演作二对一。围观的一个孩童被撞倒,哭了起来,那孩童父亲和前头的人又闹骂起来。路口顿时挤满了人,一些行人车马被挡住了路,其中一个骑马的硬挤过去,马又踩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立即尖声痛号怒骂起来……
瞧着这乱象,陆青不由得想起琴奴那倦然一问:“可有解吗?”
这人间,无数心事无数人,一桩心事便是一个结,这些结并非绳结,解开便能了。每个结都如野草藤蔓,能生能长,能扩能延,只会愈演愈繁,无有底止。即便世上只剩两个人,也休想宁歇。这便是人世之结,解无可解。差别只在,或苦中翻苦,或乐在其中。
陆青心中厌乏,不愿再看,转身走开,一路默默回到家中。
到家时,日已西斜,小院中异常宁静。陆青拿过扫帚,将院子扫净,洒了些水。见后院那丛竹子冒出些嫩笋,便挖了两根。又剪了一把春韭,拔了一根萝卜。剥好洗净,切作丁,滚水焯过,炝油做成浇头,煮了碗面。端到檐下,坐着边吃边瞧那梨树,心头渐归于静。
才吃罢洗过碗,院门忽然敲响。他开门一瞧,是个四十来岁男子。体格清瘦挺拔,头戴苍青绸巾,身穿浅青绸衫,一把淡须,两鬓泛白。初看并无特异,但陆青迅即发觉,那目光绝非寻常。一双细长眼,比同龄之人清亮许多。目光中含着些笑,映着夕照,流闪不定。
目光不定者,通常有两类人:或犹疑虚怯,不敢视人;或心性浮滑,轻躁难宁。这男子却别成一类。陆青从未见过这等目光,不由得多注视了两眼,见其中透出些潇洒玩世之意,似乎将人世视作戏场,万事皆可轻嘲。
玩世者有三类,一类根性通透,看破世事,又天生一副赤子顽性,因而跳脱俗情,难束难羁。陆青曾远远见过一回作绝张用,便是此等人。另一类则是绝望人间、愤世嫉俗,化悲为笑、演恨成狂。魏晋狂士,多属此类。第三类则是一些纨绔子弟,生而富奢,娇惯成性,不知人间艰难,不通世事情理。不过是倚富而骄、仗势而肆。只堪鄙弃,不值一提。
陆青见那男子神色间隐有富贵从容之气,却又没有纨绔骄狂之态,此人恐怕兼具了第一类之通透与第三类之余裕。
那男子也望着陆青注视了片刻,才开口道:“陆先生,在下莫甘。在乡里时有个诨号,叫莫裤子。”
陆青一愣,旋即想起王小槐所述之莫裤子。陆青当时听了那古怪形迹,便有些好奇。此时见到真容,心下顿时明了:这是个富家顽童,又生来颖悟,因而得以脱去纨绔之习,轻松挣破世俗羁绊,却始终难改天生顽性。
莫裤子笑着继续言道:“馔奴吴盐儿辗转托人找见了我,说你在寻我。你寻我,自然是为王伦和王小槐。王伦我也在寻他,至今没寻见。王小槐,我是受了王豪之托,叫我看护他。
“当时,王豪因帝丘那块田,被杨戬、梁师成两人同时相逼,这两位任何一个都得罪不得。王豪别无他法,只能将田献给杨戬,而后自尽向梁师成谢罪,以求保住幼子王小槐。即便如此,他仍担忧自己亡故后,乡里其他那些豪富欺凌王小槐,侵占他家业。他来京中四处寻求庇护,那时我正巧来京城,与他偶然相逢。我与他是旧识,便一起去吃酒,醉中他将此事说给了我听。
“我与那些豪富也都相熟,当年还曾戏耍过他们,分别订立过一些契约。我便给王豪出了个主意,虽说那些契约我早已丢了,那些豪富却并不知晓,可用这些契约做把柄,让那些豪富不敢轻动。
“王豪听了,像是得了救命仙草一般,第二天便寻了牙人,强行将他在京城所置房舍田产全都转给了我。又托人引介,叫我做了睢县县令的宾幕,去桃花宴上演了那场诈死戏。而后王豪仔细叮嘱王小槐,教他记住那些契约。
“这事办好后,王豪旋即服毒自尽。王小槐却觉察到其间有疑,不信其父是病故,四处招惹乡人,并拿那契约的事要挟那些豪富。其实,即便他不招惹那些人,一个七岁孩童,守着这偌大家业,羔羊身处虎狼群中一般,迟早会被人谋害。觊觎他的,也绝不仅是那几个豪富。
“我受了王豪重托,不好不管,便寻见王伦,一同商议。这天下,能保得了王小槐的,恐怕只有官家。于是,我们两个一同寻见李斋郎,托他转求其父,将王小槐举荐给天子。拱州知府听了这主意,也极欢欣,将王小槐接到了京城。我没有料及的是,王小槐自家竟有那许多主意。他来到京城,被烧死在虹桥上。起先,我以为是真事,生平头一回为人落泪。接着,便听说王小槐在皇阁村还魂闹鬼,陆先生又去那里驱祟。那时,我才想到王小槐并没有死。我一生最好耍弄人,到头来竟被一个顽童耍弄了。
“那之后,我四处找寻王小槐,却根本寻不见他踪影。直到清明那天,我与朋友去汴河湾赏春吃酒。那河面上闹异象,王小槐竟站在那神仙身边。人都说那神仙是林灵素,这些天,我一直在查寻,却始终不知王小槐是如何跟随了林灵素,也不知如今他人在何处。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陆先生,你若能寻见王小槐,千万告知我。我住在东水门外王员外客店。王豪京中那些产业,我只是替他暂管,最终仍得还给王小槐——”
莫裤子说罢,便转身离去。如河面上一片落叶,偶然漂近,略一停驻,旋即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