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途(1/2)
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赵光义
一、送信
甘晦赶回了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店主却说:“那位客官出去了。”
“去哪里了?”
“客官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俺们哪里好多嘴?”
甘晦心里不安,却不知能做什么,只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了碗素面吃了,而后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没回来。
他见店主和伙计开始收拾桌凳,忙问:“我家主人那些箱笼有没有带走?”
“没有。他倒是先拿了三封书信,让俺寻个人替他递送。兴许是约了人聚会去了?”
“哦?送去哪里了?”
“俺没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唤道,“阿青!”
那个阿青闻声跑了过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
甘晦忙问:“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里了?”
“一封太学,一封东水门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写信给那两个朋友,但太学和东水门外这两处皆非那两位朋友的地址,他忙问:“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观桥横街。”
“观桥横街?”甘晦大惊,“是寄给谁?”
“甘亮。”
甘晦越发吃惊,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两岁。他从未在耿唯面前提及过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这个弟弟?又为何要寄信给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问。
“嗯。我虽识不得几个字,晦和亮却分得清。”
甘晦满心疑惑,忙谢过店主和小厮,背起包袱袋子,进城望家里赶去。
自十五岁起,甘晦出去给人做书仆,从此便极少回家。唯有逢到年节,才买些酒礼回去一遭。进了门,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问过安,尽罢礼数便出来,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温善,能和他多言语两句。但父母在场,也难得深言。有时在街头碰到,甘亮总是强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两个相对而坐,心里始终隔了一层,话头往来,总对不到一处,因而,甘晦便尽力躲着这个弟弟。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未坐到一处,不知弟弟这两年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虽一路急走,到家时,也已近子时。街头只偶尔有行人经过,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静。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脚。这时,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门,势必会招来怨怒。犹豫半晌,他还是转身离开,去大街上寻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辗转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来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还未醒,只得坐在床边焦等。看着天色大亮了,他才离了客店,穿进巷子,来到自家门前。
院门关着。他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如这门板一般。站在门外,心顿时又有些沉坠。他长舒一口气,才捉住门环,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虚乏轻慢,是父亲。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门开了,父亲看到是他,目光也随即沉冷。
“父亲,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晓得。”
“……”他僵了半晌,才尽力笑着问,“二老这一向可安好?”
“还能喘气。”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父亲冷望片刻,砰地关上了门。
他苦笑一下,这门其实并不似父亲,门虽关起,尚能打得开。
呆立半晌,他才叹口气,转身离开那巷子。怔立街角,望着来往路人,心里一阵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里了?另外,昨晚未问那个小厮,另两封信是寄给何人?
但旋即,心头一阵倦乏,他不由得笑起来:耿唯与你何干?他再困顿,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员,有位有禄,哪里要你这区区仆从挂虑?何况,是他撵逐了你,并非你离弃了他。
于是,他丢开这念头,漫漫闲走。可偌大京城,竟没有可去之处。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桥。站在桥上,低头凝望汴河水,浑茫流淌,无休无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跳进这河水中,茫茫荡荡、浮浮沉沉,随它去。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望见河边一株柳树,与其他柳树隔开了几步,似乎着了病,只有几根枝条发出些绿。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着那树,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里头的确压着一声唤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怜之感重又涌起:我不救他,恐怕没人救得了。
略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举步向南,出城去寻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说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问隔壁茶铺的阿青,阿青说另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太学外舍的太学生武翘,另一封是东水门外礼顺坊北巷子的简庄。
甘晦听到简庄这个名字,想起正月里有个姓简的曾去过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太学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学辟雍,问那门吏求见武翘,那门吏还算通情,进去替他传话。半晌,出来说武翘今早便离开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横桥,恐怕回家去了。
这时,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饿,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鱼饭,略歇了歇,这才又进城往北赶去。从太学辟雍到小横桥,二十多里路。他赶到时,已是傍晚。他打问到武翘家,敲开门一问,那家一个妇人却说:武翘在太学中,逢着节假日才回得来。
他大为失望,再走不动,便又去附近寻了一家客店,要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细粉汤,便进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次日清早醒来,他想城南太远,决意先去东水门外寻那个简庄问问。
然而,才出了东水门,刚走到汴河湾,他便看到那个紫衣怪人朝着那只客船摇铃施法。当他凑近那只客船,却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只木箱上,已经死去,面目极其可怖……
二、管家
冯赛又驱马赶往薛尚书府。
听市易务孙孔目说,李弃东曾在薛尚书府里做过书吏,冯赛自己也曾替薛尚书说合过几桩交易,与那府里管家还算相识,不如再去薛尚书府打问打问。
独行暗夜长街,他心里时刻担忧虹桥那边,不知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却又不能前去扰了局。成年以来,凡事他都亲自操持,极少倚靠他人。唯有李弃东跟了自己后,见他行事比自己更谨细,才敢将一些交易单独交给他去办。谁知竟落到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将这等要紧事,全然托付给周长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里始终难安,犹如闭着眼,由人牵上高崖行走。
不过,这不安之外,冯赛又隐隐觉得松脱了一些羁绊。
这几年在京城,顺风顺水,事事称手。人唤他牙绝,他虽不敢也不愿因此狂妄自傲,心里却难免生出些自得自许。经了这场大劫,他才真正领会“世事无常,人力难凭”这八字,哪里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连周遭人事,也随之崩塌翻转: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变了面目,难再托付;而绝未料及之人,却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当然,素来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长清。
他细想其中因由,发觉变的并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须自家撑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稳少危难。如今看来,人活于世,更似众人同走冰面,并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无事。安危之间,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灾,有人祸。有人暗裂薄冰,陷你于渊;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于难。
因而,无须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自家该尽心尽力处,仍当尽心尽力。至于他人,可疑与可信之间,只看人心明与暗。人心之明暗,则尽显于人之眼。心明则眼明,心暗则眼暗。欲辨清这明暗,则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缚,不堕利昏,不为得失所困,不让杂绪扰心。此中功夫极深极难,却全在自己修炼,无须推责他人。
想明白这些,冯赛身心顿时清爽许多。对于李弃东,心意也随之而变,想探明因由之情,隐隐胜过了捉他归案之念。
薛尚书府离得不远,在皇城东面的界北巷。这一带都是京中贵臣府邸。当年,薛尚书典买这院宅子,还是冯赛从中操办。
这薛尚书名叫薛昂,元丰八年得中进士及第。那一年三月,神宗皇帝病薨,不到十岁的哲宗小皇帝继位,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等旧臣,驱逐新党,尽罢新法。
薛昂当年应考,所学是新学,轻进求锐,只看策论,不重学问。幸而那年他考中后,神宗才病薨。他曾历任太学博士、殿中侍御史、给事中兼大司成。由于学问根基浅,但凡见士子文章中引用《史记》《汉书》等古史语句,便要黜退。甚而奏请罢除史学,被哲宗皇帝斥为俗佞。
薛昂后来能升任尚书左丞,官至副相,全凭巴附蔡京。他举家为蔡京避讳,菜不能称菜,称蔬;京城不能称京城,称皇都。家人一旦误犯,便要笞责。他自家有时不慎口误,也要自掌其嘴,因而京城人私下里都唤他“薛批口”。
不过,薛昂也有自知之明。八年前,官封尚书左丞后,明白才不称位、高处难安,因此主动请罢,出知应天府。任满归来后,这几年便在京城领闲职、享厚禄,恬然无事。
冯赛来到尚书府门前,时近二更,府门已关,只开了一个侧门。灯笼下两个门吏守在门边。这宏阔院宇他曾进过几回,这一次心境却大为不同。其中一个门吏以前见过,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他下了马,走上前,提振起精神,微微笑着说:“能否请刘虞候进去禀告崔管家,冯赛有要事求问。”那个姓刘的门吏瞅着冯赛,目光闪了几闪,显然认出了他,只是在揣测冯赛现今身份处境。见冯赛坦然无事,便含着犹疑,点头哼了一声,转身进门去了。半晌,才出来,脸色却略松活了些:“跟我进来。”
冯赛忙跟着那吏人,像前几次那般,进了门,穿穿绕绕,经过几层庭院门廊,来到边上一个院子。一进院门,眼前情景让冯赛不禁一愕:院子中央一座铜鹤灯架,挂了三只白绢碧绣的灯笼,崔管家坐在灯旁一张锦垫竹榻上,只穿了白绢汗衫内裤,披了条黑锦道袍,散着头发,裤腿挽在膝部。他身侧一只檀木小几,上摆着官窑白瓷酒瓶、酒盏,一碟油煎脆螺。他正拈着一颗脆螺,在嘬吸。
而他腿前,是一只雕花木桶,冒着热气,那双胖腿伸在里头,一个翠衫侍女蹲在一旁,正在替他搓洗。另有一个红衫侍女则站在他身后,拿着把象牙篦子,正在替他细细篦头。
抬眼见到冯赛,崔管家立即丢掉螺壳,笑眯了眼,抬起胖油手连连招呼:“冯二,快过来,快过来!满城的人都在说你遇了事,成了丧家犬,我瞧你好端端的,并没蜕皮掉毛呀!你凑近些,我仔细瞧瞧……”
冯赛只得走到近前,躬身施礼拜问。
“嗯,还是那个温雅雅、从容容的冯二,好!我还跟人争,我这双眼看了多少山高水深,哪里能看差了人?好!好!不过,听他们讲,你如何凄惨狼狈,全都片片段段,从没听全过。你给我细细讲讲!抬把椅子给冯二,点一盏去年御赐的那龙凤英华!”
冯赛听了,虽勉强笑着,心里却极不自在,自己竟成了众人的笑谈。但随即一想,众人事,众人说;不说你,便说他。如今正巧轮到自己而已。与其让人胡乱语,不如自家照实言。而且,经历了这些,余悸犹在,不若敞开说出,方能云过淡看、烟散笑忆。
这时一个男仆端出一把檀木椅,冯赛便坐到崔管家对面,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一遍,说到刺心难堪处,心里仍一阵酸接一阵痛。崔管家却听得不住咋舌瞪眼,冯赛知他最爱奇事异闻,只当有趣,并无恶意,便也尽力笑着,像是说别家的旧事一般。说罢之后,心中果然轻畅许多。
“茶都凉了,再点一盏热的来!痛快,痛快!这比京城瓦子里那班讲小说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胜过多少去?”崔管家听得面热耳红,伸出胖手将头发捞到耳侧,“人都笑你落魄,他们都是阴沟里的蛤蟆,岂能知晓,不经些大山大水,哪里能得来千里平川?唯一只看,人被大浪卷了,能不能攥口气浮出来。”
冯赛听此一说,心里越发没了阴翳。
“杂剧之中,末泥为长。没想到你这出大杂剧,末泥乃赵弃东,他竟是我替你选的。你今天来,是问此人吧?”
“嗯。”
“哈哈!我便知道。我头一回见赵弃东,是政和三年,扳指一算,竟已八年了……咦?我头一回见你,也是那年!对不对?那年我家相公升转尚书左丞,官阶荣耀到了极处,门宅也该配得上,因此才寻你物色到这处宅子。除了门宅,家下人吏自然也得添些心端貌正、济得事的。尤其是宅里账目,每日进出比江南沟汊还繁乱,得寻个极精细的人才理得清。本朝崇宁三年兴学,新设了算学,也照三舍法取士。这原本是桩大有益之事,只可惜,人人都只瞅着科举正途,极少人肯投这条寒径,因此十来年后,算学渐渐荒废。我却不管他荒不荒,通算学之人,自然善理账目,于是我便去太史局算学寻人。那时算学里通共不到百人,上舍更只有六七个,其中肯用心向学的,只得三个。那三个里头,一个四十来岁,却已缺齿秃头;一个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斗鸡眼;另有一个便是赵弃东,那年他才十七岁。我到那斋舍里时,外头听着静悄悄没一个人,走进去一看,只有他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一堆算筹,一动不动,悟道的罗汉一般,模样又生得清隽。我连咳几声,他都没听见。那时我便立即相中了他,过去拍醒了他,问他愿不愿去尚书府。他听了,低头想了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也好’。”
冯赛听到这里,有些茫然起来,如此静独之人,为何会变了性情?
崔管家饮了一口酒,继续讲道:“大定之人,才做得出大惊人之事。年青一辈中,你定力已是上等,赵弃东比你年轻,定力上却更胜你不少。他跟我到了这府里,仍似在算学中一般,每日只在后头那间书房里,极少与人言谈。见了人,只是笑一笑。交给他的账目,却记得极仔细,从来都分毫不差,各项开支用度理得清清楚楚。我见他如此得力,便渐次将外面各处的田产、房宅、钱贷、店肆、货卖……也逐一交给他来照料,他一样样都能料理好。不但我,连薛相公都极爱他,还替他在府里挑了个出色侍女,打算替他完婚。”
“他为何离开尚书府?”
“至今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他在这里前后处了三年多,有天他将账本抱到我这里,说家中有些急事,必须回去。也不愿说缘由,便走了。前年腊月,我去唐家金银铺替府里几位小娘子选新春花冠,才发觉他竟在那里做经纪。他一见我,便躲开了,我也装作没见。此事若让相公知晓,恐怕不会轻饶他,我便也没有说出来。哪里知道,他竟做出这等事来。”
冯赛听了,越发觉着此人根本难以揣测。
“你若想查他的底细,可去他旧宅问问。从我这里辞工后,他便搬离了那个住处。不过,从他邻居口中,应该能问出些身世来由。他那旧宅在酸枣门外青牛巷……”
三、失声
梁红玉见过许多谭琵琶这等人。
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着能欺辱他人。从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家原本便没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谭琵琶玩辱后,丢在岸边,若非附近一对船家夫妇相救,恐怕已冻死在那雪泥里。她原本当即便要去报仇,杀了谭琵琶。但一想,落到这烟花窟里,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这等玩辱不知还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这命,想保住身体之洁,眼下便该自行了断。若不愿死,便得忍着挨着。两条路,前者痛快,后者难。选哪一条?
她思寻良久,终于还是选了后一条:父兄已背了怯战罪名而亡,我不能再临阵脱逃。我得让天下人知晓,我梁家不论男女,皆非怯懦之辈。至于这身子,能惜则惜,能洁则尽力洁。若实在无能为力,且由它去。毕竟只是个皮囊,暂寄其中,终将还去。到头来,终归尘土,只余一把枯骨。
至于谭琵琶,自然得狠狠惩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粪蝇,哪里配得上恨?
于是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般快。前两日她到前头见客,仍是上回那几个贵要子弟,却不见谭琵琶。那几人说谭琵琶骑马扭到了胯骨,这几日在西郊庄园里休养。她听了梁兴的计策,立即想到谭琵琶。与梁兴商议好后,他们便各自趁夜离开了红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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