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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迂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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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

——宋太宗·赵光义

一、木箱

赵不尤清早正要出门,一个年轻男子来访。神色孤悴,手里提着一只小藤箱。

“赵将军,小人名叫甘晦,昨天见到您在汴河湾客船上查案。小人弟弟也遇了害,他叫甘亮——”

“甘亮?他不是跟随古德信去了江南?”

“古令史殁了。”

“殁了?”

“古令史押运军资刚过淮南,遭遇一伙方腊贼兵劫船,不幸遇害——”

赵不尤心下一阵黯然,顿时想起古德信临别时所留那八个字:“义之所在,不得不为。”他与古德信相识多年,不论古德信在梅船一案中做了什么,这八个字应是出于至诚。一位朋友就这般猝然而逝,朝中又少了一位正直之士……

“小人弟弟侥幸逃得性命,赶回来报丧,四天前才到汴京。前晚却遭人毒害。”

“你进来说话。”

赵不尤将甘晦让进堂屋,叫他坐下,甘晦谦退半晌,才小心坐下。温悦去厨房煎茶,瓣儿和墨儿全都围过来听。

“小人弟弟遇害,与这箱子有关——”

甘晦将那只小藤箱放到桌上,揭开了箱盖,里头装满了书信,另有一只铜铃。

又一只一模一样的铜铃,瓣儿和墨儿一起轻声惊呼。

甘晦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封信是小人弟弟三天前收到的。”

赵不尤接过来,取出里头信纸,展开一看,上头笔迹端秀,只写了一句话:

欲知古德信秘事,明日亥时寺桥金家茶肆见。

甘晦接着说道:“这封信是礼部员外郎耿唯所写。”

“耿唯?你从何知晓?”

“小人是耿大人亲随。这笔迹,小人可确证。”

“耿唯去荆州赴任,为何中途折回?”

“耿大人离京赴任,才行至蔡州,收到一封密信,便折了回来。回来后,他写了三封信,除了这封,另两封分别寄给了太学生武翘、东水门的简庄。”

瓣儿在一旁惊呼:“背后凶犯竟是耿唯!”

赵不尤则忙吩咐墨儿:“你立即去简庄兄家!”

墨儿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跑了出去。赵不尤心中沉满阴云,简庄恐怕也收到一只箱子,也已遇害。他定了定神,才又问甘晦:“你家主人与简庄相识?”

“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今年正月,一个姓简的中年男子来访过耿大人,小人端了茶进去,耿大人似乎不愿小人听他们说话,吩咐小人下去。小人只隐约听那姓简的说:‘两位夫子,我欲多求教一回而不得,终生憾恨。你是他们外甥,竟视荣为耻、嗜利忘亲!’那姓简的走后,耿大人气恼了许久。”

赵不尤心中明白了几分,又问:“前两日,你可一直跟在耿唯身边?”

“没有。耿大人到京后,便让小人离开了——”

这时,温悦端了茶来,轻手给甘晦斟了一杯。甘晦忙欠身道过谢,只略沾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直到昨天早上,他在汴河边见到耿唯死在那只客船上,惊得失了魂,全没了主张。后来见赵不尤去船上查看耿唯尸首,他才回过神,忙赶回家中。到家时,弟弟甘亮已经死去,面色乌青,似是中了毒。桌上有一摞旧信,旁边一只藤箱里还有许多书信,另外便是这只铜铃。

赵不尤拿起藤箱中的书信,看了几封,全是古德信的旧年私信。内文或是与朋友商讨学问、探究事理,或是嘘寒问暖、诗文酬答,其中竟还有赵不尤的一封,这些自然与梅船毫无相干。赵不尤放下那些书信,低头沉思:这些私信自然是凶手设法从古德信家中窃来。与武翘相同,凶手知道甘亮一定好奇古德信的秘事,便以这些书信为饵,诱甘亮一封封细读,不知不觉中了铜铃中的烟毒。

不过,由此来看,甘亮只是听从古德信吩咐,说服郎繁上梅船,至于背后隐情,甘亮并不知晓。

至于耿唯,照甘晦所述,他是个孤冷之人,不善与人交接,哪里能如此深悉武翘等人的心中隐情。他自然也只是受人指使,除掉三个相关知情人,而后自己也被毒害。

写信将他半途召回的,是何人?耿唯之死,更是奇诡。昨天清早他才上那只客船,片时之间,便被毒害。当时船中并无他人,董谦又站在岸上,绝无可能隔空施毒……

赵不尤望着桌上那只小藤箱,忽想起一事,便问甘晦:“昨天你看了那只客船舱中情形,可认得耿唯身下那只箱子?”

甘晦回想半晌:“似乎是耿大人那只箱子。”

赵不尤顿时大致猜破其中隐情,便说:“走,我们再去认一认。”

甘晦忙起身跟着出了门。赵不尤心想,除去汴河湾,恐怕还得去南城外,便先去租了两匹马,和甘晦各骑一匹。

两人来到汴河湾,沈四娘那只客船仍泊在原地。他们将马拴在岸边柳树上,一起踏上那船。里头看守的一个弓手正在打盹儿,见了赵不尤,忙站了起来。耿唯的尸首已经搬走,那只木箱仍摆在原处。

“是耿大人的箱子。”甘晦凑近细看,“只是里头原先装满了书册衣物,如今却空了——”

赵不尤问那弓手:“船娘子在何处?”

“在梢二娘茶铺里。”

赵不尤听后,和甘晦下了船,来到旁边茶铺,沈四娘正坐在那里和梢二娘凑在一处私语。

赵不尤走过去问:“昨天清早那客人到你船上时,可带了行李?”

“没带行李。”

“那只木箱从何而来?”

“木箱?是两个客人,他们来得早些,先把木箱搬上了船,说还有行李要搬,便一起走了——吔?”沈四娘尖声怪叫,“那两个客人至今没回来!”

赵不尤越发确证,让甘晦带路,快马来到南城外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那店主见到甘晦,笑着说:“小哥又来了,不巧,你家主人又出去了。”

赵不尤沉着脸问:“他走时可带了行李?”

“应该……没有。”

赵不尤不再答言,径直走进店里。店主见他气势威严,没敢阻拦。甘晦忙赶到前头引路,来到耿唯所住那间房。赵不尤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屋中无人,床上堆放了许多衣物书册。

店主也快步跟来,赵不尤转头沉声问:“可是他吩咐你,若有人来寻,便说他已出去?”

“是,是。那位客官说,要闭门读书,不想叫人搅扰。那天傍晚住进来后,除了让小人替他寻小厮送走三封信,便再没出过门。只到饭时,叫伙计端些进去。昨天早上,伙计给他送早饭时,发觉他竟不在房中,不知何时离开的,一晚都没回来。”

赵不尤环视四周,这后头是一座小小四合院落,每边只有三间旧房,便问:“那两天,你店里可住了其他客人?”

“除去那客官,另有三拨客人。两拨前天就走了,还有一拨是两个山东客商,与那客官同一天住进来,昨天清早被一辆车接走了。”

“他们离开时,带了什么行李?”

“各背了个包袱,一起抬了一只大木箱。”

“与他们住进来时一样?”

“咦?”店主忙回想了片刻,“他们两个住进来时,并没带木箱!”

赵不尤听后,前后榫卯终于对上:耿唯看来的确只是受人胁迫。受迫之因则是由于他之身世——那位访他的简姓之人自然是简庄,甘晦听到简庄提及“两位夫子”,并责骂耿唯身为外甥嗜利忘亲。简庄口中两位夫子,自然是程颢、程颐,耿唯则是这两位大儒的外甥。二程皆是旧党,被新党驱逐,不但不许再传授学问,族中子弟也不许进京居住,更严禁应考求官。耿唯却隐瞒了这一身世,才得以顺利应考中举、出任官职。

简庄却知晓这一隐情,恐怕还告知了他人,并以此胁迫耿唯,与他们一同陷害宋齐愈。耿唯被冷落多年,因屈从才得以升任荆州通判。然而,宋齐愈安然脱险,并高中魁首。此事一旦败露,与谋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更何况,背后更有梅船案这一大桩隐秘。

主谋之人为自保,便下手清除相关之人。先用一封密信将耿唯召回,命其照信中吩咐,住进这家穷僻客店,写那三封密信送出,并吩咐他不许离开客店,不许见人,更安插两个人住进店里监视他。

昨天清早,那两人威逼耿唯钻进箱中。箱子密闭,里头也放了一只毒香铜铃。耿唯在去汴河途中,恐怕便已中毒身亡。两人将箱子搬进那客船,假意去取其他行李,迅即离开。

接着,另一个身材、年龄、服饰与耿唯相似之人,装作搭船,进到客舱。这时,董谦装扮怪异,走近客船摇铃施法,引开那船娘子。舱中那人趁机打开箱子,将耿唯尸体搬出来,随后迅速从后窗溜进河中,潜水游到僻静处逃走。

若强说破绽,为做得像,该翻转耿唯尸首,让其俯趴箱边。但那人恐怕心中慌急,或力气不够,只将尸首仰放于箱子上。

至于那船娘子,通常只会留意衣着,不好盯着客人面容细看,再加之耿唯死后面目可怖,她便更难分辨。如此,便成了董谦隔空施法,片时之间,遥夺人命……

二、捉人

崔豪三兄弟躲在小篷船里。

崔豪和耿五各攥着一只厚布袋子,张开袋口,半蹲在船篷两头。刘八则拿了捆绳子,等在中间。四下寂静,只有河水缓流声及船随波摇的吱呀声。

崔豪从篷下帘缝偷望,虹桥上那瘦长男子虽装作四处望景,其实始终在留意这只船。此人应当是李弃东一方的人,并不想上船夺钱袋,只是在窥望。而十千脚店楼下那黑影,则躲在暗中窥伺,恐怕是谭力一方,离船近,想夺钱袋、捉李弃东。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忽然从街口一侧溜了过来。崔豪忙定睛瞅去,见那人影和这边楼下的黑影凑到了一处,两人是一路。崔豪不由得佩服冯赛预见得准,谭力一方恐怕至少会出动两个。一个住进那后门宿房里监视,另一个则在巷口蹲守。

崔豪忙回头悄声说:“两个。”耿五和刘八听见,身子都轻挪了挪,做好了动手的预备。崔豪也不由得血往上涌,心里暗想:谭力四人虽也是苦工出身,有些气力。我们却练了几年武,若拿不下他们两个,便太羞煞人。

这时,楼下那两个人影果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脚步都极轻,快速走到岸边,随即分开。一个向船尾,一个朝船头。船尾这个瞧着高壮一些,崔豪见了,愈加合意,忙攥紧袋口。

那两人一起轻步跨上船,崔豪盯着船尾这人,眼前忽然微光一闪,是刀光,两人拿了刀。幸而他已先料到,昨天和耿五特地演练过,只是不知耿五能否应付得好。

他正在暗虑,船尾那人已轻步走到帘子边,船板随之吱呀吱呀轻响。身后船头那人脚步声也已逼近帘子。崔豪无暇分心,偷吸了口气,将袋口对准帘外那人脑袋位置。帘子轻轻掀开一角,那人头影正在帘缝外。崔豪猝然出手,照准那人脑袋猛然套下,套个正中!那人一慌,急忙要挣,崔豪加力攥紧,急往下拽,袋口从那人肩膀套下。将至肘弯时,那人右手握刀,猛向崔豪刺来。崔豪早已算准,双手发劲,攥住袋口,用力一拧,勒住那人双臂。随即左腿一挡、右肘猛压,将那人掀倒在船板上,膝盖旋即压住他后背,伸掌向那人后脑处发力一击,那人迅即闭过气,不再扭动。崔豪将袋口一绞,打了个死结,捆紧了那人。

这时,他才得空朝耿五、刘八那边望去,三人都倒在船舱里,扭成一团,小船随之摇荡不止。舱中漆黑,根本难以分辨。崔豪忙俯身凑近,听辨声息,似乎耿五躺倒在下面,那人趴在他身上,刘八则压在最上头。

崔豪忙伸手摸过去,中间那脑袋上果然套着布袋。他顺势摸到那人颈部,隔着布袋,锁住那人喉咙,使力一捏,那人身子一软,不再挣扎。刘八这才爬起来,忙用绳索去捆。耿五也一把掀翻那人,帮着刘八一圈圈缠住那人,捆成了粽子。船也才渐渐静了下来。

崔豪忙低声问:“受伤了?”耿五喘着粗气,低应了句:“臂膀上划了道口,不妨事。”崔豪这才放心,摸到那只钱袋,低说了声:“走。”随即拎起来,钻出船篷,跳上岸。耿五和刘八也一起跟了出来。

上岸时,崔豪偷瞅了一眼,虹桥上那瘦长男子果然仍盯着他们。他装作不知,背着钱袋,三人快步向西,一路行到护龙桥头,随即转向烂柯寺旁那条土路,朝自己赁的那间破屋走去。转弯时,他瞥见一个瘦长人影果然远远跟在后头。

到了住的那院子,院门没锁,里头也没闩。崔豪推开了院门,先让刘八和耿五进去,自己则偷偷一瞅,那个黑影果然跟了过来,藏在几十步远的路边柳树暗影下。崔豪继续装作不知,进去闩好院门。听到身后刘八和人偷偷低语,回头一瞧,几个黑影从院子各处聚了过来。

崔豪和冯赛、周长清商议时,这第三步是用钱袋将李弃东引到这院子里,让他误以为谭力四人窝藏于此,因此,今晚必有一场大战。头一件事,得设法支开房主人。

这院主人是老夫妻两,无儿无女,只靠赁房钱过活。崔豪因自家没了爹娘,对这老两口儿极敬惜。略重些的活儿,他们三兄弟全抢着做了,因而彼此处得极欢洽。今晚得设法让他们避开。崔豪想起那老婆婆时常抱怨,做了一辈子汴京人,却连京城大瓦子都没去过一回。周长清提议,出钱让老两口儿今晚进城去桑家瓦子、中瓦、里瓦尽兴看耍一回,夜里住到他城中的另一家客店里。崔豪回去跟老两口儿一说,那老汉不愿白受这人情,还有些不肯,老婆婆却连声说,便是免一两个月房钱,也要去这一回。老汉也只得点头。今天下午,周长清命车夫带足了钱,驾着店里的车,接了老两口进城,让车夫好生陪护两个老人。

此外,冯赛猜测李弃东今夜会带些帮手,不过一定不愿惊动四邻和官府,人手应该不会太多,对付谭力四人,恐怕最多八个。崔豪便请了七个常在一起练武的力夫朋友,让他们天黑后藏进这院子。

这时,那七个人全都凑了过来,手里都握着杆棒。崔豪忙摆手让他们噤声,随即将耳朵贴在门缝细听。外头果然隐隐传来脚步声,走得极轻,离这院门十几步远时,停了下来。半晌,才轻步返回。

崔豪等那脚步声消失后,才低声给那七个朋友一一指定好藏身处。看他们各自就位后,才推门进到房里,将钱袋丢到炕上,点起油灯,察看耿五伤势。左臂上一道口子,不浅,血浸半只袖子。幸而周长清虑事周详,给了一瓶金创药。崔豪忙取出药,给耿五敷上,撕了条干净布,替他扎好,这才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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