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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迂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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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抄起备好的杆棒,坐在炕上,等候李弃东……

三、军俸

梁兴离开红绣院后,大步往陈州门赶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赞叹梁红玉。没料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子,聪慧果决,事事皆有主见,丝毫拗不过她。虽遭逢这等身世厄运,也毫不怨艾自伤。她年纪虽小自己几岁,却处处都如长姊一般。梁兴原本最爱说男儿如何如何,今天才发觉,胆色气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们在暗室商议时,梁红玉说,楚澜和摩尼教行踪,她都知晓,这两路归她。梁兴则去寻冷脸汉一伙人。梁兴只领一路,原就惭愧。更叫他犯难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脸汉这伙人来由,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唯一所知,冷脸汉一伙正在四处追寻自己,只能一路撞过去,让他们寻见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听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留神细听。夜深路静,身后那脚步声放得极轻,老鼠一般,时行时停,自然是在跟踪自己。他无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继续前行。

一路走到陈州门时,天色已明。他见路边有个食摊,便过去坐下,要了一大碗插肉面,边吃边暗中留意,发觉斜对面饼摊上有个人盯着自己。虽只微瞟了一眼,他却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离开钟大眼的船后,跟踪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岁,瘦长脸。上回没瞧清楚,这时才见此人脸上横竖几道伤疤。那时自己尚未与摩尼教徒交逢,楚澜也不必派人跟踪,此人自然是冷脸汉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过面,付了十二文钱。数了数身上余钱,只剩五十九文。梁红玉给的那两锭银子决然不能轻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该领月俸了。自己虽被高太尉召进府里,却并没有调遣文书,自己仍属殿前司捧日左第五军第三指挥。不如先去领了月俸,让那灰衣人跟着累一场。太轻易让他得了信,反倒生疑。

他便赶往西郊自己旧营,那营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缮。将官兵士皆不见踪影,营里静悄悄如同荒宅。他径直走到角上几间尚未倒塌的营房,幸而掌管军俸的老节级仍在。老节级见了他,笑着道贺他被高太尉提点,随即取出他的俸券,递给了他。梁兴攀谈了几句,才告辞离开。

出了营,一眼瞅见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树后。他笑着想,还得劳烦兄弟跟着去趟东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赶往城东汴河边的广盈仓。来回三十多里地,赶到时,已过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见个同伙,两人一起跟在身后。

梁兴走到那仓门前,见里头场子上拥满来领俸粮的兵卒车马,四处一片喧乱,便先去旁边摊子上买了两张肉饼、两条麻袋、一捆麻绳,挤过人群,寻见自己军营的仓案,排在队后,边吃饼边等候。排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他。

他取出俸券递给案后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钱一贯、月粮一石八斗,那文吏却说这个月要赔补东南军耗,钱减一百八十文,粮减三斗。梁兴毫不意外,月月都有减耗由头,早已是惯例,便只点了点头,将两条麻袋递了过去。里头军汉数过钱、量好粮,他接过拎着转身出来。仓门口有许多粮贩在收粮,一斗一百八十文,比市价低不少,梁兴却没有工夫去比价,便将自己那两袋米卖了,背着钱离开了那里。那灰衣人和同伙仍分别躲在不远处。

梁兴已经走得疲乏,心想是时候了,便沿着汴河一路寻看,见临河一间茶肆里坐着个闲汉,身穿半旧绸衫,两眼不住睃看,时常在街头耍奸行骗。他便走进那间茶肆,坐到那闲汉身后的一张桌上,要了碗煎茶,边喝边留意,见灰衣人躲在街边一个食摊后,一手抓着个大馒头,一手攥了根煎白肠,大口急速吞嚼,显是饿慌了。他那同伙则蹲在旁边柳树下,眼睛不时朝这边觑望。

梁兴故作警惕,朝四周望了望,而后歪过头,朝身后那闲汉低声说:“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

那闲汉听了一愣,忙回过头:“什么?”

“莫回头!”

那闲汉慌忙转回头去。

梁兴又重复一遍:“记住!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你去年骗的那人蹲在那边柳树下,正盯着你。快从旁边小门走!”

那闲汉朝柳树下望了一眼,顿时慌了,起身便往那个侧门逃去。梁兴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同伙立即起身,去追那闲汉。

梁兴慢慢喝完碗里的茶,摸了五文钱放到桌上。离开那茶肆,照着梁红玉所言,去街口寻了家客店,进去要了间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来,天色已暮。他出去算了房钱,到外头一瞧,沿街店铺都已点起了灯。隔壁有家川饭店,他进去要了碗烧肉饭,大口吃罢,走到店外,一眼瞥见街对面一个身影一闪,躲进了一家药铺,仍是那个灰衣人。他笑着转身,向前走了一段,寻见一个车马店,进去选了匹俊健黑马。这马贵过其他,租价一天五百文,抵押钱要十三贯。梁兴只得动用梁红玉的一锭银子,连同自己的三贯交给店主,立过据,牵马出来。见灰衣人躲在不远处一家面馆门边,便翻身上马,驱马往西飞奔。奔了一阵,隐隐听到身后有急急马蹄声。他拽动缰绳,转进旁边一条巷子,左穿右绕,奔行了七八条巷子后,才让马停到路边一棵大树暗影下歇息。静听了半晌,后面再无蹄声跟来,这才驱马赶往城西北。

出了固子门,他向北来到金水河边,沿着河岸,依梁红玉所言,寻见了谭琵琶的庄园,绕到后面,将马拴在后墙边树上,从袋里取出买的那捆麻绳,在树身上绕了一圈,将两个绳头拉齐,每隔约一尺挽一个绳结。挽好后,将绳头抛过墙头,自己也纵身攀了上去。里头林木繁茂,透过枝缝,见四处挂满灯笼,一个大水池边,一大片花丛,花丛中一张卧榻,却不见一个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墙头,藏在暗影中,绕过花园,穿过一道月门,快步行至前头一大院房舍,见中间一间屋子亮着灯光,门外站着个使女,里头传来一个女子俏媚声音:“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随即那房门打开,梁红玉走了出来,让门外那个使女送自己出去。

虽在预计之中,看到两人走远,梁兴仍暗呼了一声庆幸。他忙贴着墙快步行至那门前,轻轻开门,闪身进去。屋中极黑,目不辨物,却听见呜哇呻吟之声,他循着那声音,摸到床边,伸手一探,床上躺着个人,自然是谭琵琶。

梁红玉不愿说自己与谭琵琶有何冤仇,梁兴却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极厌恶,一把掀开被子,揪起这纨绔恶徒,扛到肩上,转身出去,带好门,顺着原路,快步奔到后墙边。寻到那条绳索,踩着绳结,攀上墙头。翻转谭琵琶,抓住他双臂,丢了下去,自己随即轻轻跃下。谭琵琶在地上呜哇挣扎,梁兴一把拽起,横撂到马背上,随即腾身上马,沿着河岸,向西寻去。

四、知觉

张用又被装进了麻袋里。

他去西郊那个破钟庙寻见了沧州三英,叫他们将自己送去给银器章,那领头的矮子只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张用看得出,这矮子也极想寻见银器章,却不肯流露,那神色间似乎藏了些积年旧伤。

不过,沧州三英也不知银器章的下落,这两天只寻见了管家冰面吴的藏身处。张用想,能近一步是一步。他自家带了绳子、旧布和麻袋,让三英绑得真些,将他捆结实,口里塞紧旧布,而后才装进麻袋里扎牢,用扁担挑着去北郊见那吴管家。

那吴管家见到他们,显然极吃惊,寻思了半晌,才叫三英将麻袋放到院中一辆厢车里,而后走进屋,又很快出来,低声对那三英说:“这是十两银子,你们走吧,莫要再来。”三英答应一声,一起离开了。那吴管家则迅即关紧了院门。张用在车里听到两个人一起走出屋子,一个少年声音问:“爹,车上是什么?”吴管家却低声道:“此处留不得了,你们赶紧收拾,其他东西都留下,只带那三个包袱和两只箱子。我去雇辆车,你们母子两个先走,过两日,我去寻你们。”那少年又要问,却被吴管家喝住。两人忙进屋,吴管家则开门出去。

张用躺在麻袋里一边听着外头,一边细细体会被捆扎的滋味。这时上颚已惯习了那破布团,已不再生呕,但口一直被撑张,颌骨极酸困,喉咙也极干涩。手臂、腿脚则由酸至痛、由痛至麻,这时已觉不到被捆,只觉得全身肿胀了起来,似乎能将麻袋胀破。那麻袋原是用来装石灰的,鼻孔里不断吸进灰粉,燥刺呛人,却咳不出……张用欣喜地发觉,自己魂魄似乎渐渐脱离躯体,浮在半空。道家修仙,蝉蜕羽化,莫非便是这等情境?只是,无论魂魄如何飘浮,都被某样东西牵系住,始终无法脱离。他忙凝神找寻,似乎是身体那痛?可那痛,是我感到它痛,它才痛。那便是这感到痛之感?这感,归身体还是归心神?似乎该归身体,不等我心神觉知,它便已感到了痛。不过,即便身体已感到痛,我若未觉到,便不觉得痛。看来痛与不痛,由觉而知。觉,才是根本。它才是牵系住魂魄的那东西!

痛与感,属身;觉与知,属心。由身生痛,由痛生感,由感而觉,由觉而知。

想明白后,张用极为欢畅,不由得大笑起来。然而嘴被破布团塞住,笑不出声,反倒激得喉咙痒刺,顿时大咳起来。咳声也闷在喉中,憋得他满眼泪水。他却仍笑个不住。

正在笑,巷外传来马蹄车声,停在了院门外。有人跳下车,急急走了进来,听脚步轻急,是那吴管家。他进到屋中,连声催促妻儿。一阵脚步杂沓、搬箱提物,那对母子上了车。吴管家交代了几句,那车夫摇绳催马,车轮轧轧,渐渐行远。良久,吴管家才进门、关门,脚步虚乏,走到屋门边。凳脚微响,他坐了下来,叹息一声后,再无声响。张用听了半晌,听得困乏,不觉睡去。

梦中,他的魂魄停住觉,切断感,飘离身躯,飞了起来。如一股风,四处任意飘行,见了无数山川湖海。正在畅快,却忽然发觉,自己仍在感,仍能觉,感与觉仍连在一处,丝毫未曾分离——正在这时,一阵摇荡,将他摇醒——车子动了。

他不由得有些丧气,魂魄只是看似飘离,其实始终在躯体中神游。若真离了躯体,便没了感,无感便无觉,无觉便无知。到那时,是否飘离躯体,乃至是否有魂魄,都无从得知——他不由得笑起来,所谓神仙,不过是无知无觉。而无知无觉,乃是死。修仙,不过是修死。

他这一笑,嘴里的破布团刺痒喉咙,又闷咳起来。咳嗽止住后,他才想起正事,忙睁开眼,麻袋中原先还能透进些微光,这时一团漆黑,已入夜了。他又细听了听,驾车的是吴管家。听来他于驾车极生疏,不住喝马,声气又急又慌。行了一小段路,张用嗅到一阵麻油香,是城西北卫州门外的一家油坊,来时经过了。车子右倾,拐向了东边。路上只偶尔听到人声车马声,张用躺在麻袋中,边听边嗅,不断推测路程方向。

他来时已告诫过犄角儿、阿念以及沧州三英,莫要尾随跟踪,以免银器章发觉生疑。又叫范大牙去开封府寻些人吏,到金水河那庄院后面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尸首应该埋在那片林子里。

张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时时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刚才推导出,死,实乃无知无觉。他顿时兴味索然,不愿去死了。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们若都已死去,实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着楼阁发痴,朱克柔也再不能坐于花树下品酒,没了他们去感、去觉、去知,连那些楼阁、花木、茶酒也都寂寞无味了。

他一分神,竟忘了留意外头,不知到了哪里。车子行了一阵,忽然停了下来,吴管家在前头下了车,朝旁边走去。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静了半晌,又返转回来,上车驱马,车轮又滚动起来。行了约半里路,张用听到河水声,应该是五丈河上游。车轮下随即响起木板轧轧声,车子过了桥,旁边不远处响起打铁声,声响极倔重。张用笑起来,是新酸枣门外五里桥。那河边的老铁匠姓陶,是他父亲故友,脾性极硬,艺高人傲,和人说不上三句话便要争吵,人称铁核桃。如今已经年迈,那打铁声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滞缓了许多。哪怕如此,那倔气仍在,他也仍能拿铁块解气。他那父亲却已死了,无知无觉躺在那坟墓中。

父亲死时,张用并未如何伤心。这时心里却隐隐一痛,父亲生前那般爱木艺,随意捡到一截树枝,都舍不得丢,都要拿在手里轻抚一阵,看它是何等质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了器具,便有了用,也便有了命,不必枯朽在路边。然而,遍天下树木,丛生密长,千年万年不休,父亲却再也伸不出一根指头,再摸不到一根细木。想到此,张用眼中不觉涌出泪来。

不过,他旋即想到,除了爱木,父亲更好静。没有活儿时,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树下,望着天,一言不发。若不被旁人搅扰,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觉固然好,无知无觉,亦无不好。父亲一生,木工活儿做了不知多少,那般静坐,却从来都是片时偷闲。如今,他总算能长静无扰了。

张用不由得又笑起来,但旋即想到母亲。母亲好说好动、好吃好瞧,她是决计受不得那般死静。病危之时,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叨念:扫帚木把松了,得箍一箍;灶洞里的灰,记着随烧随清,灰堆满了,火能旺?用儿的鞋底快磨穿了,该换一双新的,别家都不好,莫偷懒,仍去讲堂巷祝家靴店买。换了新鞋,旧鞋莫忘了存到鞋箱里;眼看入秋了,赵州雪花梨也该上市了;今年七夕的花瓜,还得我自家雕,去年用儿雕的那鬼胡样儿,招来邻人多少笑?蜜果儿咱们也多买两斤,瞧瞧能撞见个门神不?那时我若能下得了床,咱们去朱雀门外大街,瞧那些彩装栏座、红纱碧笼去,几年没去了……

这字字句句,连同母亲说这些话时,嘴角的笑、眼中的亮,一起涌泛而至。张用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

五、土坑

陆青来到城西建隆观。

建隆观原名太清观,太祖登基后,依首个年号建隆改为今名,以四季花木葱茂著称。门前老柳荫蔽,进到观中,庭院虽不甚宽阔,却被古树幽绿围掩,令人顿觉隔尘远虑、心下幽凉。三清殿前,铜炉两侧,青砖地上各摆着七只白瓷大花盆,盆中皆是牡丹,开得正艳。陆青细看那花盆,是依北斗七星之位安放,花色也照七星所司,各自相应:天枢司命,配千叶姚黄;天璇司禄,配多叶紫;天玑禄存,配叶底紫;天权延寿,配鹤翎红;玉衡益算,配倒晕檀心;开阳度厄,配潜溪绯;瑶光上生,配玉板白……

陆青正在赏看,一个中年道官迎了上来,黑道冠,青色道袍,长脸黑须,是这观里的知客。他竟认得陆青,含笑作揖:“陆先生?仙足踏临鄙观,有失迎迓。”陆青忙也还礼,那知客连声请他去旁边客间坐下,高声唤道童点茶。

陆青见这知客面上虽笑着,却隐有些发躁,举手投足也使力略过,显得有些重拙。但看他言谈神色,并非是由于自己来访,是他自家心中烦恼纠葛。

陆青也不愿絮烦,便径直问道:“在下今日是来拜访陈团道长。”

“陈师兄?”知客面色一变。

“怎么?”

“师兄已经物化。”

“哦?何时?”

“五日前。”

“什么缘由?”

“至今不知。”

“不知?”

“他倒栽在一个土坑中,闭气而亡。”

“何处土坑?”

“就在鄙观后园中。”

“道长能否详告?”

“陈师兄是观中主翰,掌表疏书写、牒札符命。寒食前一天,他独自外出,直到五天前才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有桩要紧事,不便透露,过后自然便知,我们也不好穷问。谁知第二天清早,园头带了几个徒弟去后园种菜,却见园中新挖的一个土坑里伸出两只脚来,过去一瞧,是个人倒栽在里头,肩头以下尽埋在土里。那园头行事小心,没敢轻动,忙去唤了监院和巡照来看。监院看过后,命人将那人拽了上来,才知是陈团师兄,已经闭气……”知客眼露伤悲,看来与陈团情谊深厚。

“那土坑是挖来做什么?”

“这两年,花石纲从东南运来许多花木,艮岳园中拣选剩下的,便分给各个道观。鄙观分得了一株木棉,前院没处栽种,便在后园菜畦中间挖了个坑,准备栽在那里。树没栽成,不知陈师兄缘何会栽到了里头——”

“能否请道长引在下去看一看?”

“好。不过,陆先生为何关心此事?”

“在下正在查寻一桩要事,与陈道长有关。”

知客没再多问,引着陆青由殿侧甬道向北,穿过一道小门,来到后园。后园十分宽阔,一畦一畦种满了各样菜蔬,有几个布衫道人正在田中埋头弯腰做活儿。菜畦中央有一棵高大树木,陆青曾随师父去过福建,认得那是木棉树,花开在叶生前,春天来时,净枝上盛放大红花朵。而这株树虽结了些小花苞,瞧着十分萎弱,到了北地,恐怕开不出花来。那木棉树旁不远处,隆起一圈土。

陆青随着知客沿田埂行至那土堆边,见土堆中间是个几尺深坑。坑边的土并非一个圆垄,被人挖铲过。看那痕迹,是有人将土铲了许多,填进了坑里。周围还留了许多凌乱脚印。

“这坑边脚印,当时可查看过?”

“嗯。园头发觉坑里有人时,便不许人靠近这些土。监院与巡照到了这里,也没敢鲁莽,立即报知了开封府。公人来查看时,也都小心避开,坑边土面上当时一圈都有脚印,却是同一双鞋留的。开封府公人查验鞋底,这些脚印与陈师兄鞋底纹路正相符。”

陆青心里暗暗纳闷,陈团自家挖土,将自家掩埋?这如何可能?难道是有人穿了他的鞋子,先将他打晕,倒丢进坑里,铲土埋住他,再将鞋子穿回他脚上?

“拽出来时,陈师兄头颈上套了个竹箩。”

“竹箩?”

“据开封府公人查验,是有人先将竹箩盖在这坑口上,铲了许多土在上头,而后用刀在竹箩中间割开一道缝。陈师兄的头塞进这缝里,倒坠进坑里,箩上的土跟着陷下去,将他埋住……师兄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只铜铃。不知他揣着这铜铃做什么?”

陆青越发惊讶,不论是自尽,还是他杀,何必费这些古怪周折?

“挖这坑的道人说,头一天傍晚陈师兄曾走到这坑边,瞧了一阵,却并未言语……陈师兄的宿房在前院,是个套间,他一人住里间,两个徒弟住外间。两个徒弟说,那天夜里睡下时,师父并无异常,瞧着倒是有些欢喜,似乎逢着了什么好事。其中一个徒弟半夜听到他出去,以为他去茅厕,便没有理会,旋即睡过去了。开封府公人也盘问过那两个徒弟,两人年纪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这等歹事,也没那等气力。而且那宿房隔壁房里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没听见丝毫动静——”

陆青一边听着,一边蹲下身子,朝坑里望去,坑里的松土经了这几日,面上已经有些凝实,全然无法想象当时情景。他正要起身,却隐隐嗅到一些臭味,从坑底散出。

他忙问:“这坑里当时可曾翻检过?”

“两个公人跳下去挖刨过,只从土里寻见了一把刀。他们断定竹箩中间那道缝正是用这把刀割的——”

“底下似乎还埋了东西。”

“哦?”知客也凑近蹲下来闻,嗅到之后,顿时变色,忙站起身,高声唤来附近种菜的一个壮年道人,“你赶紧下去挖一挖,看下头有什么。”

那道人抓着铁锹,跳进坑里用力挖起来。下头土松,挖得轻快。不多时,那些松土全都被挖出,底下的臭味却越来越浓。

知客催道:“再往下挖!”

那道人又奋力挖了一阵,忽然停住手,用铲尖向下捣了捣:“底下果然埋了东西,不知是什么,硬板一般——”他又挖了一阵,竟挖出一只红漆小木盒来。

他拨去土渣,将木盒托了上来。盒中散出浓浓臭味,那知客伸手接过,忍着臭,将木盒放到地上,拔开铜扣插销,小心揭开盖子,才看了一眼,猛地怪叫一声,唬得坐倒在地上。

陆青一眼瞅见,那盒中竟是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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