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真物仍旧处于他无法企及之处,持续充满错误(2/2)
我偷偷看向眼前的由比滨。她闪闪发亮的双眼中充满期待,肩膀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嘴边挂着有点没信心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表情,我实在没办法说不吃……
我的喉咙发出声响。只不过,我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觉悟!
「……好,我吃。」
我深呼吸两口后,勇敢地卷起袖子,即将伸出手时,一旁的雪之下满不在乎地说:
「看来你已经做好壮烈成仁的觉悟。不过放心吧,我姑且也有帮忙。」
「……什么嘛,那我就放心了。」
「你们很过分耶!」
我放松紧绷的肩膀,带着轻松的心情把饼干放进嘴里,咬碎后吞进肚子。经过一段时间,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好强,真的能吃耶。」
「真的能吃是什么意思……当然能吃吧,那是食物耶。」
我稍不注意,毫无掩饰的感想便脱口而出。由比滨听了,气得鼓起脸颊。不过,对于知道你料理技术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大的称赞啰?
老实说,我真的吓到了,想不到由比滨会那么努力。虽然这也要感谢雪之下的指导……我看向雪之下,她拨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得意地挺起胸。
「那当然,因为我有好好监视每个重要的环节。」
「原来那是监视吗!我还以为那只是正常的教学……」
由比滨显得有些丧气。但雪之下口中的监视,和教育几乎是一样的意思,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事实上,雪之下也不是很在意这两个辞汇的差别,现在正忙着把烤盘上的饼干移到纸盘,仔细检验。
然后,她轻抚下巴,轻轻点头。
「看起来是没有问题。试吃也平安结束了,那我也吃一片吧。」
「那叫做试毒吧……你怎么忍心叫我做那么危险的事?」
「才不是试毒,而且我也会吃。」
我们三人再次坐下,把手伸向饼干。
这次的饼干烤得酥脆,奶油香也不停地逗弄嗅觉感官,随后涌上的淡雅甜味和浓纯的巧克力香,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好好吃。」
由比滨吃完一块饼干后发表感想,雪之下也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两人看向彼此,由比滨腼腆地笑了出来,雪之下也回以微笑。
然后,由比滨把身体转向我。
「好吃吧?」
「就不错吃啊。」
我刚才说过了吧?没说过吗?在由比滨的逼问下,我如此回答。结果,两人的表情都蒙上些许阴影。
「不错……」
「不错是吗……」
由比滨略显失望地垂下肩膀,雪之下则瞪过来一眼。呃……稍等一下,不然这种时候我还要怎么说?我从脑海中找出比企谷八幡的哥哥语录,把为了讨好小町而记住的辞汇全都拿出来。
「呃……那个……真是超好吃的……谢谢你。」
我深怕自己再次失言,把脑汁绞得一滴不剩才挤出这几个字,由比滨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雪之下的视线也变得柔和。
「嗯!」
由比滨精神十足地回答,雪之下默默替我盛满红茶。
太好了,小町。哥哥好像说中正确答案了……
虽然我在小町的加持下才度过难关,但老实说,饼干的确很好吃,我也是真心感谢她们。
不管是微甜的饼干,还是温暖的红茶,都带给我无比的充实……肯定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再次低喃一声「真是愉快」。
然而,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对方不但毫不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反而像是要彰显似的步步接近,最后终于显露真面目。
雪之下注意到脚步声,将视线移向我身后,然后轻轻皱眉。
光是看到那个反应,我就猜到出现在身后的人是谁——雪之下阳乃。
「姐姐,有事吗?」
阳乃没有回答雪之下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直盯着我。她用手指轻抚嘴角,缓缓打开艳丽的双唇。
「这就是你说的真物?」
被她这么一问,一股寒意便窜上背脊,我下意识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但阳乃不放过我,往这里更接近一步。
「这种时间,就是你说的真物?」
「……你觉得呢?」
我只能说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回答。
阳乃的声音虽然冰冷,但也含有一份纯粹。
她仿佛在告诉我,她真的不明白、无法理解。
「姐姐,你到底想怎样?」
「就……就是说啊。那个……」
雪之下和由比滨忍不住插嘴,但我伸手制止她们。因为,阳乃询问的人是我。
只不过,就算我不制止,阳乃也不会对她们提起兴趣。她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我的呼吸。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
阳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来到我的身后,探过来看向我的脸。
「你是这么无趣的人吗?」
尽管我们的距离近到足以感受对方的气息,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彼此的身体,但这句话听在我的耳里,却遥远得教人害怕。
「如果我有趣,早就是班上的红人了。」
「我就喜欢你这点。」
我把脸转到反方向。阳乃开心地轻笑两声,总算往后退了一步。
要是她就这样离开不知道该有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十分清楚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阳乃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睥睨我们。
「……不过,现在的你们有些无趣。我啊……比较喜欢以前的雪乃。」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倒抽一口气,表情也变得紧绷。
虽然雪之下和由比滨都低着头,她们此刻的表情,八成跟我没什么两样。
阳乃发觉没人肯答话,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高跟鞋的脚步声总算逐渐远去。
我彻彻底底地明白她想说的话。
雪之下阳乃的话中之意是——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物。
我也有同感。
这个状况和这种关系,确实让我感到不对劲。
因为还不习惯,因为不曾经验——所以,我才以为只是一点不对劲而已,以为久而久之自然会适应。
然而,阳乃并不轻易地善罢甘休。
那是长期盘踞在胸口的东西,令人浮躁不安的淡淡寒意,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不快。
雪之下阳乃把我不愿面对的事情,摊在我的面前。
那才不是信赖,而是某种更残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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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过后,总是留下无尽的寂寥。
今天的烹饪教学活动也不例外,一色在最后简单地致词后,众人便各自收拾起东西,三三两两地解散。
随着人数逐渐减少,原本热闹的烹饪室也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现任学生会成员和侍奉社员。
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清理垃圾,并且把场地复原。一色收完外面的海报回来后,宣布: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学生会就行啰。」
听到这句话,我再次环视室内。剩下的工作确实不多,直接交给他们即可。
不过,我们的回答并非如此。
「嗯……可是,我想帮到最后。」
「没错,你不需要顾虑我们。」
由比滨、雪之下还有我都选择留下来帮忙。
一色对我们的回答颇为意外,还偷偷看向我加以确认。我轻轻点头后,她立刻露出微笑。
「真的吗?那么,就接受学长姐的好意吧。」
实际上,应该是我们接受她的好意。一旦活动完全结束,脑袋就会自然想起刚才的事,所以我们才想尽量拖廷时间。
不过,这样的抵抗也持续不了多久。
大致收拾完毕后,最后只剩下我们所在的调理台周围还没清理。
我压扁完全失去温度的红茶纸杯,往垃圾袋里一丢,把袋口绑好,就再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
把门窗全数关好,确认没有忘记东西后,众人来到公民会馆外。把垃圾袋放到指定地点后,终于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各位辛苦了。」
在公民会馆门口附近,一色向我们低头道谢,其他学生会成员也同样低下头。由于这场活动是突然之间说办就办,大家此刻的脸上都显露出疲惫。
没人还有体力举办庆功宴,大家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三个也是一样。
雪之下重新背好包包和手上的大袋子。袋子里八成装着红茶和她的私人调理器具。
「……回家吧。」
「也好。」
继雪之下之后,我也推着脚踏车,往车站的方向前进。这时,由比滨一把抓住脚踏车的后座。
「干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我和雪之下面面相觑。
「这个……时间有点晚了……」
「那我今天去住小雪乃家,在你家吃饭怎么样?」
「今天去住……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由比滨确实经常去雪之下家过夜,我记得她们在这类活动的前后,大多会一起回家。
「有、有什么关系。不行吗?」
由比滨用撒娇的声音这么问,雪之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无所谓……」
「好耶!那我们走吧!自闭男……要来吗?」
不同于刚才对雪之下撒娇的语气,这句话中隐约有种急切。我一下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点头答应。
「走吧,反正我也饿了。在车站集合行吗?」
「嗯!」
由比滨回答后,我也点了点头。
我把脚踏车转往反方向,跨上车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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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达车站时,由比滨跟雪之下也正好走出剪票口。
她们搭乘电车过来,而我则是骑脚踏车。电车的速度固然比较快,但若加上等车,实际花费的时间其实和骑脚踏车过来差不多,看来我时间抓得刚刚好。
我们会合后,先去雪之下家让她放东西。
从车站到雪之下的家并不远。一路上,我们时而漫无边际地聊天,时而一边感受沉默的时间。
走过大型公园旁边的小路,便看到眼熟的摩天大厦。
我们通过斑马线,来到大楼入口时,雪之下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啊,没……」
我出声问道,雪之下的反应慢了半拍,讶异地注视着某个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高级车。
正当我觉得那辆车相当眼熟,车门便突然打开,一名女性走了出来。
她将艳丽的黑发整齐地盘在头上,穿着和服走路的姿势兼具优雅与威严。这个人是雪之下的母亲。
「妈妈……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阳乃把你的志愿告诉我了。我要来跟你谈这件事。雪乃,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去了哪里……?」
母亲担心的眼神让雪之下低头不语。那个反应让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直认为,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孩子……」
她说出这句话时,雪之下有一瞬间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着母亲。可是她没能回话,只是轻咬下唇别开视线。既温柔又冰冷的话语束缚住雪之下。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足以限制她的想法,否定她的一切。
雪之下母亲的眼神绝对不算锐利,声音中也没有怒气或不耐,反而更接近悲叹。
「因为相信你,我才让你自由……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失败。」
她不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迳自默默地摇头。
「我……」
雪之下小声地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下一句话轻易打断。
「难道我做错了吗……」
她无力地自言自语,声音听起来既愧歉又懊悔。那种自责的态度让旁人无法对她加以责难,连被这么说的雪之下本人也一样。
由比滨看准雪之下的母亲叹气的瞬间,怯生生地说:
「那个……今天有学生会的活动……我们是因为帮忙,才拖到这么晚……」
「是吗?你们专程送她回来啊。谢谢你。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的家人应该也会担心……对吧?」
虽然没有直接叫我们回家,雪之下的母亲还是用完全不带敌意的温柔声音和笑容如此暗示。
在此同时,她也用态度划出明确的界线——这是她们家的事,不容外人置喙。被她这么说,我们也只能乖乖退到一旁。我和由比滨都察觉到,现在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们闭口不语时,她静静接近,将手搭上雪之下的肩膀。
「我希望你能自由地做自己……可是,我也担心你会走上错误的道路……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里究竟有多少询问的意图,我完全无法判断。
「……我会好好说明的。你今天先回去吧。」
「是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雪之下低着头说道,她的母亲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斜眼看向我和由比滨。
「……既然已经把你平安送到家,我也该走了。」
我向雪之下的母亲点头示意,转身就走。一个男生一直待在独居女儿身旁,她应该也不放心才对。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对雪之下不利。
「我、我也该走了……再见!」
在我身后的由比滨也这么说,快步跑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可能再说要留下来过夜吧。
走了好几公尺后,我偷偷回头一看,雪之下好像在和她的母亲对话。对话结束后,雪之下的母亲回到车上,留在原处的雪之下也才进入大厦,再也不见身影。
我和由比滨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时,雪之下家的车子缓缓驶离。虽然后座的车窗上贴着黑膜,没办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对方仿佛正看着这里,使我怎么也静不下心。
过了一会儿,灯号转绿,由比滨率先踏出脚步,转身对我说:
「那我要回家了。」
「啊……我送你。」
听到我这么说,由比滨摇摇头。
「不用了,反正车站就在附近。而且……总觉得这样有点狡猾。」
为什么狡猾——这句话我问不出口。
「……是吗?」
我只能无力地回应,望着由比滨离去的背影。
就算多走一点路陪她到车站,我回家的距离也不会差多少。尽管如此,我也没能过去追她。
看着由比滨在街灯的照耀下离去后,我才终于骑上脚踏车。
虽然风不大,冰冷的空气还是让我露在外面的脸颊阵阵刺痛。
努力踩了好一段时间的踏板后,我的身体开始发热,但脑袋却彻底冷了下来。
真正的我、真正的她、真正的自己——
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个被别人界定的自己,而那个自己总是跟真正的自己不一样。我和她都是如此。真正的我们,总是跟别人眼中的有所不同。
不用跟任何人确认,我也能明白这一点。
因为过去的我是这么说的。因为以前的比企谷八幡一直在呐喊——
那样好吗?那就是你的愿望吗?那就是比企谷八幡这个人吗——
我捂捣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去听那些怒骂、吼叫和咆哮,用燥热的吐息代替话语。
如果连自己都说不出「那就是真正的我」这种话,那么「真物」又该怎么办……真正的我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什么那些人能够为关系性下定义?
一旦把这种感情贴上「不自然」的标签,就不会再想到其他的可能。
这种感情和关系不该定义,不该命名,更不该从中找出意义。因为一旦产生意义,便会失去其他的功能。
要是能用框架加以定型,想必会轻松许多。我之所以从不这么做,就是因为明白,一旦用框架定型,之后将只能以破坏的方式改变框架。
过去的我为了寻求永不磨灭的事物,才总是避免赋予名义。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和她是否总是一味地依赖无形的话语?
真希望现在立刻降下一些雪花。如此一来,至少能掩盖许多事物,让我不再继续胡思乱想。
无奈这座城市鲜少下雪,今晚的天空依然澄澈无比。
只有璀璨的星光,让现在的我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