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大红花布抱丫头】(1/2)
陆桓城此番夷南之行,半程走龙源驿道,半程走笸箩江水道,途经磨刀坝、锦屏洲、蔺石关、望云水渡、飞雁垛……合计绵延二十五城。去时轻装简行,两辆马车四箱缎,归时声势浩大,拖回来整整八十八箱江南罕见的奇货珍品。
……和一个被大红花布裹成了粽子的小闺女。
小闺女六斤六两,生于九月廿九未时,柑橘山,芦花涧,吊脚楼二层,猪圈上方,韦家婶婶的木板床上。
事情的经过七分属天缘巧合,三分属自行作死,大致说起来是这样的。
当年潦河北渡,沿途两岸皆是一览无遗的平原阔地,晏琛被养肥了胆子,以为夷南撑死不过比江北多几个坡,非要怀着小笋与陆桓城同行。等上了路他才知道,夷南地势凶险,道路多阻,崇山峻岭盘绕,前有三尺狭壁窄溪滩,后有九曲盘山浮云栈,远非江北平原可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去近千里,再想折返早已来不及。
一路上他受着陆桓城无微不至的照料,未经霜行草宿,却免不去颠仆动荡,腹中胎儿养得极不稳妥。
陆桓城怕他早产,吩咐管事们先护送货物归了家,自己带着晏琛和笋儿十天挪一步,每每养稳胎息,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才肯动身赶往下一座城镇。
这般慢吞吞拖到九月下旬,晏琛腹中频繁作动,显出几分临盆迹象,阆州却还在六百里之外,是断然来不及返回家中安产了。
所幸向前再走几十里,便能进入旌州地界。
旌州有一户舒家,做的是织缎印染生意,声名不及陆氏显赫,但因为仰仗着一门祖传手艺,织技巧夺天工,染色明艳且不易褪,一直与陆家往来甚密。陆桓城提前修书一封,言辞恳切,说夫人临近产期,急需一处院落安身,他们夫妇或要携子前往叨扰,直至孩儿平安诞下。
又付一锭赏银,催得信使快马加鞭,沿驿道绝尘而去。
次日清早,客栈小二就送来了回信。
陆桓城展开读过,露出一丝“如我所料”的笑意,随手将信纸递给了晏琛:“我说什么来着,舒家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短短一夜功夫,不光收拾好了院子,连产婆与奶娘也替我们一并找齐了。阿琛,等今晚赶到旌州,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咱们就心无旁骛地把孩子生下来。”
“嗯,好。”
晏琛点点头,接过信纸潦草读了几行,蓦地眉头轻蹙,指尖颤抖,一下子捏皱了薄薄的纸张,另一只手拢住下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来回按摩着——从早晨苏醒开始,腹内的不适就有些古怪。宫膜阵阵发紧,钝疼每半刻袭来一次,不温不火,却恼人得很,任他如何揉按也无济于事。
自从入得九月,胎动就比从前频密了许多,腹痛也不止一次两次——但往往忍耐一会儿就能缓解。
晏琛劝自己往好处想,或许这一回……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只是持续得久一些罢了。
他百般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瞒着陆桓城。
陆桓城向来行事谨慎,若让他知道自己身子不适,恐怕今天就走不得了。可他们继续留在红瓦镇,岂不辜负了舒家一片美意?晏琛心道,他已经给陆桓城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能再害他平添一样人情债。就算这回不是虚痛,是当真要生了,按照笋儿那次的经验,起码也得再熬七八个时辰。
旌州离红瓦镇不远,他……撑得住的。
这般想着,晏琛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屏息捱过这阵疼痛,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由陆桓城抱上了马车。
车帘刚落下,还未及入座,他忽然变了脸色,痛楚地闷哼一声,身形微晃,猛地伸手抓住窗框,抱着肚子深深躬下腰去,口中吐出了一连串细碎而凌乱的喘吟。
疼极了。
竟比之前几次……要厉害得多。
好在腹痛持续得不久,陆霖跟在后头被抱进来时,这一回的宫缩已经过去了。
晏琛抹了一把虚汗,扶着僵硬的后腰缓缓坐下。不一会儿,便听得耳畔一击清亮鞭响,又渐起马蹄点踏、车轴轱辘声,马车晃晃悠悠驶出了客栈小门。
陆霖与往常一样乖巧地趴在晏琛身旁,侧过脸颊,把脑袋枕在那高隆的肚子上,想听听妹妹今天有什么动静。
———是在睡觉呢,还是在翻身呢,还是在吐泡泡呢?
枕了一会儿,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竹子爹爹的肚子……有点怪异。
从前它像一只刚蒸熟的白馒头,柔软而饱满,笋妹妹藏在里头,教人很想亲一亲,揉一揉,再啊呜咬上一口。可是现在,白馒头时不时会变硬,就像出锅后被人遗忘了十多天,蒸干水份,只余一层坚硬难嚼的面壳子。
这是怎么了?
陆霖疑惑地抬起头来,想问一问晏琛,却见晏琛鬓角微湿,神情苦楚,后背抵着车壁,竭力压抑着快要出口的呻吟。
他惊讶道:“竹子爹爹,你怎么了?”
“没事……我……呃,妹妹睡醒了,有一点……闹腾……”
晏琛正疼到紧处,费去九分体力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口。
他有些耐不住痛楚,只得握了陆霖的小手,让他抚摸自己颤动的腹部,告诉他:“笋儿,你是哥哥,你……劝劝妹妹,让她多睡一会儿……妹妹一直……呃……一直最听你的话……”
陆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他在车内爬了一圈,收拢几只蓬松的羽枕垫在晏琛腰后,让他躺得舒服些,然后正襟危坐,伸手抚摸那浑圆的弧度,柔声安慰道:“妹妹乖,妹妹听话,哥哥哄你睡觉。你不要闹,也不要吵,别害竹子爹爹肚子疼。”
可是任性的笋妞妞不听话,她攥着小粉拳,气鼓鼓踹了哥哥一脚。
正午时分,马车驶经山间一片挂果的柑橘林,陆桓城身后的帘子突然拉开了,陆霖不顾危险地爬出来,焦急唤道:“木头爹爹,你快来看一看,竹子爹爹他……是不是要生了?!”
骏马一声破云长啸,前蹄高抬,冲势刹止,整辆马车猛地朝前冲去一尺。
陆桓城捞起险些一头栽下的孩子扑入车内,看到晏琛的模样,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情况不妙。
或者说……糟糕透顶。
晏琛大半截身子都已经疼软了。他乏力地歪靠在车壁上,不住地轻微抽搐着,双眸半阖,脸色雪白,唇面咬出了深浅不一的齿痕,喘息间时而混着几声带颤的哭吟,按在腹部的一只手更是绷得连掌骨与青筋都现了形。
山风拂起窗帘,明亮而灼热的日光晒入车内,却蒸不干他脸颊与脖颈上豆大的汗珠。他流了太多汗,整个人像刚从澡盆子里捞出来,中衣被汗水浸得彻底湿透,襟口也似涂了一层浆糊,牢牢敷在锁骨处。
少顷,阵痛淡去,晏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浑身骨头松懈下来,一双浮泪的眸子才完全睁开。
他望着陆桓城,眼神里竟有几分求救意味。
陆桓城心急如焚,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阿琛,几时开始痛的?”
晏琛虚弱道:“晨……晨起就……”
晨起?
那已经足足过去三个时辰了!
陆桓城又心疼又怨恨:“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疼得还不厉害,我以为……我忍得住……”晏琛想起自己鲁莽的决定,后悔莫及,“生笋儿那次,我疼了一个白天,直到夜里才生下来,就想着……这个孩子也会一样的……可是,可是她好像……等不及要……呃啊!”
晏琛张口惨叫,发硬的小腹往上一挺,五指死死抓紧窗框,恐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怎么偏偏……又把事情弄糟了?
自从马车驶出红瓦镇,许是土路颠簸,许是心中无底,宫缩一下子失去了规律,从绵绵钝痛变作剜肉挫骨般的烈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这孩子全无耐心,拼了命地往下窜,晏琛腹内坠痛如绞,两条腿不自觉地越分越开,只觉再痛那么下,卯足力气使一波劲,小丫头就要出世了。
这处密林小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向西距红瓦镇二十里,向东距旌州也是二十里,正正好好卡在中央,无论折返还是前行都来不及。
晏琛慌乱极了,抓着陆桓城的手臂问道:“桓城,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真的……把孩子生在马车上?”
“别怕,别怕,陆哥哥这不是陪着你么。”
陆桓城抱住他,手掌覆上高隆的腹部,来回缓缓安抚,温声道:“从来就没有陆哥哥解决不了的麻烦,阿琛知道的,是不是?你听我说,先别慌,要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照顾好你的。”
陆桓城这是第一次陪晏琛生产,事关妻儿安危,说完全不乱阵脚是不可能的,但他极快地冷静下来,稳住晏琛的情绪,折返车外,开始寻找可供歇脚的村落与农居。
这片柑橘林熟果垂枝,却罕见滚落在地的橘子,说明附近一定有人常住,负责照料看护。
山谷阴幽,水声淙淙,周遭林木掩映。
陆桓城发现一处视野开阔的石矶,攀上去举目远望,果真看见树冠后头飘起了一缕淡淡薄烟——若为雾气,必然大片大片弥漫山间,这般清晰直上的,定是炊烟无疑!
他心中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车上,扬鞭策马,循着最近的一条崎岖小道往那炊烟袅袅之处赶去。
行路半刻,转过几折狭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山野中一片广阔的凌波碧湖,湖上渔船徐行,岸边依山傍水搭建了一排高低错落的吊脚楼,楼里鸡鸣狗吠,孩童打闹,一派喧闹景象。
马车绕岸而行,飞快地靠近了楼群。
出现在陆桓城视野中的第一个村民,是一位扎着碎花头巾的胖婶子。
那婶子没注意到他,还在乐颠颠地劳作,怀抱一只扁竹箕,哼着歌,往晒竿上一条一条地挂咸鱼,身体摇来晃去,哄睡了绑在背后的奶娃娃。
陆桓城上前唤了一声“婶子”,胖婶扭头,看到一个仪表堂堂、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双眼顿时锃光发亮,仿佛黑泥堆里发现了一粒白珍珠。紧跟着又听闻他还有个俏媳妇,兴致越发高昂,风风火火就冲到马车那儿去瞧晏琛。
只瞧了一眼,她“嘭”地一巴掌拍在车壁上,回头对陆桓城大声道:“好福气!”
晏琛当时正揉着肚子低低哀泣,猛然听到这声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腹痛都散了九分。然后就见帘子一掀,门口挤进来一具肥硕的身躯,细眼,淡眉,笑容满面,活像一尊包着碎花头巾的弥勒佛。
这是……什么情况?
胖婶笑眯眯,向他打招呼:“闺女,在生呐?”
语气类似于挑着饭点路过邻居家,随口问一句:哎哟,在吃呐?
晏琛阅历有限,人情世故还未学通,脑中一懵,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忍着剧痛点了点头。
“闺女莫怕,你看我这个!”
胖婶旋风般转过身,向他展示背后正抓着头巾一角往嘴里塞的奶娃娃,又旋风般转回来,灿烂笑道:“看见没有,胖丫头,九斤整,壮实得很,家里排行老六,我大前天刚生的,热活着呢。韦婶我生得多,接生得更多,拽出来的娃娃能绕大湖一整圈,最不缺的就是经验!闺女,你等会儿听婶子的话,婶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管吃完午饭就生个大胖小子!”
晏琛疼怕了,被她热情似火的最后一句话轻易蒙骗,当真以为马上就能解脱,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倦怠的身子充满了力气。
周围人声渐响,俱是闻讯而来围观香车宝马的村民。
韦家婶子虎躯一振,威风凛凛杀将出去,挥舞着手里一条半尺长的咸鱼,扯着嗓门道:“先来先到,知道不?凡事要讲个次序,这小两口运气好,找了韦婶,今天就是韦家的客人,孩子也得生在韦家楼里。你们看够了就散吧,该喂猪食喂猪食,该扫兔屎扫兔屎,晚上记得来我家吃喜蛋,就这样,都给我散了!”
话音刚落,那翻着白眼的鱼头直指陆桓城,令旗似地用力一扬:“仔儿,把你媳妇儿抱出来,咱们上楼去!”
韦婶直截了当,一句话指挥完毕,随手把咸鱼往晒竿上一挂,砰砰砰跑上了二楼。
陆桓城盯着她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从头到尾似乎都没什么谢绝的机会。
马车里传出了晏琛痛苦的哀吟,陆桓城一惊,赶忙把人抱出来。陆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用好奇的眼神环顾四周,打量着这片悬空而建的美丽楼群。
木梯陡峭,还有些湿滑,陆桓城怕摔着晏琛,便抱稳了他,一阶一阶慢慢地往上走。
韦家婶子居高临下,在头顶一阵猛拍栏杆,大声喝止:“哎哎哎,干什么呢?别抱了,放她下来自己走。这三十二级台阶,她要能走上来,起码少生两个时辰!”
陆桓城无奈,只好将晏琛放下。
晏琛双脚一落地,立刻感到腹内坠痛变得更烈,胎儿拽着五脏六腑疯了似地往下扯,一眨眼就撑开了耻骨。
他慌乱至极,托着下腹拼命摇头:“我不能走……她快……出来了……”
“早着呢,哪儿能那么快出来呀?”
韦家婶子笑他胆小,笑过以后换了温和的语气,春风化雨地劝他:“好闺女,婶子真不骗你,你忍一忍,熬过这段爬梯,等会儿轻轻松松喝着茶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多划得来啊!”
“……好。”
晏琛屏住呼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把全身重量都交付给了陆桓城,才艰难登上一阶。
阵痛已经变得漫长而紧促,每次只缓十息便卷土重来。晏琛双腿虚软,胯骨酸胀,被陆桓城搀扶着走了二十阶,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热汗混着泪水汇聚到下巴,一滴一滴砸向小腹。两翼睫毛挂满了汗珠,糊住了他漂亮的眼睛。
走第二十一阶时,晏琛突然浑身僵硬,一把揪住陆桓城的衣摆,凄声道:“桓城,你相信我,她真的要出来了!我……我忍不住了,你快抱我,快……”
陆桓城一听到他哭求,哪里还顾得上韦婶的吩咐,一秒也没犹豫,弯腰把人打横抱起,飞快奔上了二楼。
韦家婶子正在动作麻溜地收拾床铺,回头见陆桓城抱晏琛进来,倒也没怎么生气,脸上依然笑呵呵的:“富贵人家的闺女,个个都娇生惯养,两步路也不肯走。婶子刚才可提醒过你了,你自己不听,等会儿痛得受不了,可千万别跟婶子哭疼。”
她铺好两层褥子,让陆桓城把晏琛平放到床上。
陆桓城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吭哧吭哧,闹腾得不像话,便问:“这什么动静?”
“底下?”韦婶想了想,“底下是猪圈嘛。”
陆桓城立时懵住。
韦家吊脚楼共分两层,上层是卧房,下层是猪圈,因为地板隔音不好,猪圈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楼上都能听见,猪鼻一拱食槽,满屋都回荡着响亮的哧溜声。
气味倒不算太重,只是……乡土气息忒浓了些。
陆桓城书香门第出身,笋妞妞也算是金枝玉叶,怎么说都不该诞生在腌臜污秽之地,可他们寄人篱下,别无选择。
陆桓城长叹了一声,怅然心想,他若能思虑得周全些,也不至于让晏琛瞒着产痛上了路,沦落到这步田地。
这边晏琛疼得大口喘气,憋出一身热汗,那边韦婶还在欢快地唠嗑:“哎呀,仔儿你看是不是巧得很?我家母猪前两天也刚生,一窝十只,一只赛一只的壮实。我亲自照看的,全给喂活了!依我看,你家媳妇这胎,八成也能活!”
八成……这“祝福”是不是稍微吝啬了点?
陆桓城胸口有点不舒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克制住了。
有求于人,要和颜以待。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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